《1949大時代100小故事》這本書裡面,收了薛偉先生寫的「重慶變天泣血人生」,作者歷述在中共治下家破人亡之痛,文末記下老太太薛母的最後叮嚀:
「一個偉大的時代來臨,總要付出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犧牲為代價,你要看到中國百年來的變遷,二十年來的進步和發展。你在海外從事民主運動的基礎,不應該緊緊抱住過去的仇恨,而是去增磚添瓦,開創祖國美好的未來。」
作者的結語是:「我應該三思再思,好好的探索她的這一番道理」。
這一篇小故事拈出「仇恨」二字,又表示了對仇恨的反思,層次拔高,與眾不同。薛太夫人的一番道理,我也「三思」之後繼以「再思」,「好好的探索」了一下。
忘記仇恨很難,報復仇恨更難。人若以復仇為生涯規畫的最高原則,恐怕錯過許多正常發展的機會,生活中的幸福減少,對身心健康也沒有益處。倘若把一部仇恨史灌輸給下一代,更是使子女承受極大的壓力。薛母洞明世事,其言藹然。
很多人說儒家強調復仇,以致中國人很難放下恩怨。儒家的經典中的確說過「父之仇,弗與共戴天」,春秋表揚齊襄公九世復仇,春秋戰國時期五位復仇的刺客受社會崇敬,太史公在《史記》中為之列傳。但是我們不能忽略,《論語》《孟子》都沒有提到復仇,反而抬出「天命」解釋改朝換代,對「氣節」作了調和。以後孔孟之徒自己不做貳臣,但是許多人贊成子孫獵取新朝的功名,隱然承認下一代有他們自己的人生。
我覺得歷史文化的發展好像有一軌跡,越接近上古,復仇越重要,復仇的行動越激烈,越接近近代,復仇的意念越淡薄,復仇的行為越「昇華」。舉例來說,舊約主張「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色列人接受上帝的指示,為復仇而爭城,殺人盈城,為復仇而爭野,殺人盈野,到了新約,基督就教人「愛仇敵」,警告「動刀的必死在刀下」。宋明以還,中國人的復仇也早已換成「爭氣」,人子要上進,要光宗耀祖給仇人看,無須血流五步,同歸於盡。
說到毛澤東當年幹的那些事,當年半個世界許多共產國家也都在幹,那種「天無私覆、地無私載」的慘忍,遠遠越出《春秋》和太史公論述的範圍。多少人有過裂眥雪涕、奔走呼號的日子,正如保羅所說,該跑的路跑過了,該打的仗打過了,也許我們只能歸之於「天命」,這並非一家一姓之事,又豈是一家一姓所能了卻?也許下一代只能「上進」來補天地缺憾,包括在「新朝」的體制內上進。
我看過一位英籍匈牙利作家寫的小說,中文譯名為《獄中記》,(後來知道另有一個譯本叫《正午的黑暗》),寫東歐共產國家的一個領導層的人被清算整肅的故事。這位小說家是脫黨的共產黨員,寫來別有警闢,當故事中的被告受審的時候,故事中的審判官說出一番開導,他說歷史是盲目的,他用了兩個比喻,其中一個是咱們的黃河。咱們這條創造歷史遺留神話的大水九次改道,其間大小氾濫難計其數,每一次都吞沒無數生命財產,但是黃河沒有知覺,不負責任。
這一段描述當時使我非常震驚。現在仔細想想,黃河百害,廣土眾民的確沒有報復的對象。有為之士只能研究黃河,治理黃河,治河不是懲罰它,乃是幫助它,幫助那河也就幫助了兩岸的生靈。你我無妨認為這是復仇的昇華。
我漸漸覺得當年的中國共產黨很像黃河,那一波一波的政治運動,很像定期氾濫,洪水來了,人們死亡或逃亡,水退了,人們仍然回去耕種兩岸的土地,引水灌溉,撒網捕魚,尊之為「母親河」。每次水災都是一次毀滅,人們在兩次毀滅的間隙中求福求壽,生子生孫。對這條河,中國人想盡辦法規範它,導引它,改善它,懇求它,未必有效,但是並不捨棄它,總是盡心改善它。現在黃河是穩定下來了,但水量不足,斷流分段,又豈是佳音?「家祭無忘告乃翁」,這篇祭文要重新寫。薛老太太希望下一代直接間接參加治河的工程,中國人跟中共的關係也勢必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