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卓飛先生:
寫這封信給你,是想跟閣下分享最近備受注目的電影─《黑天鵝》。電影的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個純潔的芭蕾舞孃,被舞團的編舞家告知在未來一齣舞劇《天鵝湖》中,將考慮由她一人分飾黑白天鵝兩角。她的氣質絕對勝任白天鵝,但演出黑天鵝則需要「懂得如何誘惑男人」。「誘惑男人」既是必修功課,女主角就要在「為了藝術」的名義下,回答導演的問題,如「你是處女嗎?」、「你喜歡做愛嗎?」。羞怯的,但又欲拒還迎的她,還在綵排時遭編舞家愛撫、強吻。只是一切努力依舊徒然,因為編舞家認為她距離「成功誘惑男人」尚遠。與此同時,舞團中另一位活躍開朗的女舞者進入了她的世界,女主角發現自己對她產生好奇,以致後來在一場綺夢中被她帶到了一直不能達到的性高潮(因她有一個全天候關注她一舉一動的單身母親)。這些虛虛實實的交錯加重了她的神不守舍心神恍惚,加上演期逼近,導演又有意找來女舞者「取代」她的位置,終於,忍不住以化妝間鏡子的碎片插死了自己的「替身」的她,竟然在舞台上把「黑天鵝」跳得如有神助。但中場休息時她才發現,被插傷的「替身」只是幻覺,正在流血的其實是自己。帶傷上陣再把白天鵝的自殺一段舞畢,倒在為了給她從高處墮下而準備的床墊上,眾人驚覺她的身體穿了個「洞」,血涔涔流在她所穿的白紗上。最後一個鏡頭是她在「含笑而逝(?)」之前呢喃:「我感覺到了,完美,我是完美的。」
很多人看過《黑天鵝》都被女主角那「處於追求完美和自我釋放之間的矛盾掙扎所經歷的折磨」打動。部份原因,當然歸功導演先生大量用上手提攝影的「貼身跟蹤」手法,使觀眾猶如身歷其(險)境,從而對女主角的心情和肉體進行「最不受約束的偷窺」。偏也是基於這種沒有距離的窺伺,讓電影暴露了其暗渡陳倉的真正面貌:如果「黑天鵝」一角是對女主角的藝術修為的莫大考驗,為什麼電影最後並不是以她能把舞跳得多麼出神入化,來印證連「入魔」都是值得的?答案是,飾演者妮坦莉寶雯只學了三個月的芭蕾舞,電影便要開機。所以,戲中的「黑天鵝」可以怎樣「維肖維妙」,導演只能用視覺效果(女主角身上長出黑毛、黑毛又豐滿成一對翼)而不是以舞蹈來呈現。但,電影為什麼不找一個有芭蕾底子的演員而要用上明顯手腳生硬的寶雯?除了有種辯論是「演員比舞者更能符合表演需求」外,我認為更重要的原因,是妮坦莉寶雯有着讓大眾很想看見她由「白」(道德)變身「黑」(不道德)的慾望。
又或正確的說,大眾想看的,不是「得道」的快樂,卻是「要變未變」的折磨。故此,電影借女主角在「黑白之間取捨」之名,大量設置她的「受傷」場面。由開場不多久便弄破腳趾甲,背部出現神秘的傷痕,浴缸中忽然淌血,肩後長出羽毛,及最後發現被鏡子碎片插傷的是自己等,無一不與被編舞家(男性)指責她「不夠性感,不懂誘惑」而構成的精神壓力有關。致使觀眾有理由相信,她的不自信是來自她對「性」─不論是與男人還是與女人─的缺乏經驗。由缺乏經驗到與女舞者上床達到性高潮(表面意義上的「同性戀」),暗示了她還是某種處女,連串鋪排,構成《黑天鵝》成功掌握觀眾心理的「密碼」:「它」,就是無論時代怎樣進步,社會有多開放,但神話永遠是神話的「處女情結」。
「處女情結」與導演用作欲蓋彌彰的「藝術追求」有何關係?
首先,妮坦莉寶雯是一個演員,但她不是一般演員,她是從《這個殺手不太冷》就開始進入觀眾視線的,由童星「變成」少女的一個「成長符號」。她的「成長」,又因未曾受到所演過的角色的「污染」而顯得尤其「純潔」。利用這種「純潔」,便能給一個有關「失去純潔」的故事打好情緒的基礎:焦慮、恐慌、疑神疑鬼,都是一般將要面對「改變」的人所有的共鳴,而且當被投射的人是「玉女」,只會叫人更放開懷抱。
就像「白」是沒有人會抗拒的顏色。它在西方文化代表純潔、神聖,所以也是祭祀的祭品(如羔羊)。女性在成人禮和婚禮穿白,傳統意義上「她」便是祭品的象徵。奉獻身體之餘,也包括生育能力。「純潔」重要,是保證奉獻的誠意,唯這符號流傳至今,已被轉化(商品化)成「女性」的道德標準。放眼現實,多數女性視由「白」變「黑」為畏途,是不能也?還是出於不想主動放棄某些優勢而不為?
「純潔」,在封建的男權社會,不止是女性的,也是男性的優勢。因為女性的「性慾」,是由終結她的處女身份的男性來定義(《黑》片中的編舞家),並帶給他權力上的優越感。時至今日,女性仍然面對「有性慾到底是為了滿足自己抑或滿足男人為主」而感到矛盾,《黑天鵝》亮出這個問號,但是,導演選擇了站在「男人」的立場代女主角作出取捨:「她」,就是該「為學會挑逗男人而生,為學成挑逗男人而死」。
女主角的「死而無憾」(「我終於是完美的!」),乃闖過了「被進/插入」一關而渾然不知過程的恐懼痛楚(苦)。《黑天鵝》有着很多把「被進/插入」符號化、恐怖化的意象,當中不只是對肉體,更是對精神施行的暴力;小至一枝補鞋針,大至過氣舞孃用來插面門的指甲銼,最後是女主角被鏡子碎片在白紗上「插」出一個流出血來的大洞(陰道?)。見了這個洞和這些血,女主角不但沒驚惶失措,反而能量十足,以至暴烈的電影終能隨着她緩緩降落在一張緞子床單鋪好的床褥上回歸平靜,因為「我完美了!」。成為「完美」的「女人」,原來不是活出「自我」,而是由一個女支配者(母親)跳到另一個男支配者(編舞)的權力範圍裏─按照「他」的方式令自己「純潔不再」,並假借藝術之名來滿足男人的「處女情結」。
謝卓飛先生,「白」天鵝過渡至「黑」天鵝的寓言,換個角度,或許也能由你忽然因病請辭,又忽然傳來已受聘英國文化協會擔任藝術總監的事件中,找到一鱗半爪的隱喻─西九龍文化區到今天還是停留在政治議程上─猶如「白」天鵝─無法把計劃付諸實行─變成「黑」天鵝─是否因為「藝術」放在香港的文化環境裏,就像「藝術」被放在《黑天鵝》那編舞家的嘴巴一樣,只是一種滿足自我想像的慾望?而閣下,明顯不會像妮坦莉寶雯所扮演的角色般,「為藝術犧牲」。
你所留下來的「處女情結」問題─遲遲未能動土,但一直叫社會各界蠢蠢欲動的這塊土地─看來還要經歷很多爭端、爭議、爭論,但仍不見得最後它能自我完成。面對這番局面,《黑天鵝》的諷刺又回來了,聲稱自己是「完美」的女主角,到電影結束前一刻,即便讓觀眾看見「藝術」,卻看不見「生命」,因為由始至終她都沒有主體。
你的,
林奕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