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壽山的段子也是我們張家門兒代代相沿的故事。
明萬曆二十七年己亥,解壽山才十五歲,上關帝廟湊熱鬧,看人扶乩。關聖帝君下乩顯靈,忽然調動盤中沙筆,說要給這少年批命,一言既出,隨即於盤中走沙書曰:「官至都堂,壽止六十。」解壽山隨後果然登第,一路扶搖直上,做到巡撫——明代常以副都御史出任巡撫,而副都御史也好、上一級的都御史也好,都尊稱「都堂」。關聖帝君的預言算是準了一半兒。
後來清人入關,這巡撫降了,官不加遷,卻保住了身家和祿位,壽數真如其名,可譬南山,已經混到八十。這垂垂老矣的貳臣偶然間來到關帝廟,正逢關聖帝君又臨壇,猜想自己有陰德,才能延年如此。於是跪地請曰:「弟子的官爵已經如帝君所說,帝君靈驗,祇不過年歲已經過了六十,這難道是因為修壽在人,而神明已有所不知嗎?」關聖帝君當下在沙盤上降書寫道:「某平生以忠孝待人,甲申年(按:即是明、清易鼎之年)那一場變故,你自己不死,與我有甚麼相關?」屈指算來,那一年,崇禎殉難,正是解壽山該死不死的六十歲。
解壽山的故事說來既不是稱道關聖帝君忠義蓋世,也不純然是諷刺貳臣沒有殉國的擔當。在我祖家,這個故事另有「老太太們的用意」。
我曾祖母也是那句「熟了人情生了官」的信徒,以為人一旦踏入公門,心性就會產生根本的變化,為之「殺四門」。四門者,「是非」、「成敗」、「功過」、「榮辱」也。平居為民,無論是穿金戴玉的膏粱子弟,還是苦耕力織的莊稼男女,除了天生所有、自然而然的情感之外,並無任何「非份」的用心;可只消當一天官,那是非心、成敗心、功過心、榮辱心就會有如萬斛泉源,淹沒人的天真。解壽山的例子還不是很明顯,另一個古人,是明末清初時的一個貳臣,叫龔鼎孳。
龔鼎孳的妻子是秦淮名妓顧眉,字眉生,人稱橫波夫人,與柳如是、李香君、董小宛等人齊名。有這麼一個傳聞:崇禎死後的第二年,柳如是勸錢謙益殉國,錢託辭「水冷」不跳,但是錢氏此後散盡家財,資助鄭成功反清復明的事業,也算得是強留有用之軀,聊酬不死之恥了。可是龔鼎孳卻等而下之,《明季北略》上說他:「每謂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這小妾,指的便是秦淮名妓顧橫波。龔鼎孳自己不能殉節,更諉其貪懦於小妾,在我祖家的老太太們看來,這是惡劣之極的事。
「一葉而知秋,要從這些貳臣身上看更明白——」我曾祖母說。
解壽山、龔鼎孳這些小段子原來都是鋪墊,她要說的是其實是另一個明末清初的降臣,洪承疇。
洪承疇降清之後,南方小朝廷都傳言他已經殉難,順治皇帝也擔心他的歸順只是一時不能忍死,會忽然間想不開而尋了短見。但是在召見入宮的時候,多爾袞忽然和順治咬耳朵:「但請聖上寬心,這洪承疇死不了的!」
「何以見得呢?」
「方才這洪承疇在殿外候旨,殿樑上落了些灰下來,恰好落在他肩膀上,我看他趕緊把那些灰撣拂了去。一個人愛惜衣服之體面如此,怎麼捨得死?」
「掉個腦袋能疼多大一會兒呢?」老太太笑了,跟我奶奶說:「人疼的不是腦袋,是活著的時候那點兒威儀、那點兒乾淨、那點兒像模像樣的體面。放不開這麼點兒,他能勘得破生死嗎?不能的!他就一輩子悶在『四門』裡了。」
(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