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回到家，電郵傳來袁雪芬逝世的消息，讀着不是太難過太激動─風大雨大畢竟活到八十九歲，無論如何算笑喪。然而一想起《琴心》，雙眼就濕了，千瘡百孔之中留下那麼一闋磊落而婉約的唱段，「知音千古此心同，盡在不言中」，教人永遠感恩。公允的追悼當然表揚《祥林嫂》，着重對越劇貢獻的紀念文不會忘記《梁祝》，但滋潤我的是《西廂記》後花園細微的忐忑，短短三五分鐘重複又重複，由驚詫過渡到釋然，默默醒悟何謂完美。對的時間對的人，造就的可以是藝術也可以是愛情，凡俗的耳朵有幸兜截了一程順風車，福氣幾生修得。
聽聽，體貼的紅娘又再引着小姐來了，熟悉的過門跨進姍姍蓮步，為隔牆曖昧的聲浪方寸大亂：「莫不是步搖得寶髻玲瓏？莫不是裙拖得環珮叮咚？莫不是風吹鐵馬檐前動？莫不是那梵王宮殿夜鳴鐘？」一叠連聲莫不是，左顧右盼屢仆屢起，她的猜測並非因為糊塗，只是不肯輕易相信，以免掉進邱比特的陷阱。漣漪漾開來，一瞬萬寂皆空，當事人那一刻的暗喜如果沒有凝固在錦心和繡口，誰也不會知道。你和我照常依着軌跡運行，擦肩而過互不拖欠，鎖在自己的宇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安份份填滿日曆預留的光陰。偏偏唱的唱了，聽的聽了，既得其情，唯有學習哀矜勿喜吧，沒有翻過《論語》，也要信賴張愛玲。「他不作壯聲把刀槍冗，他不效緱山鶴唳空，他不逞高懷把風月弄，卻是兒女低語在小窗中」，字裏行間書生的分寸，傳染了欣賞他的人，再遞送到更遠的角落，令芸芸眾生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