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語言和文化背景的差異,不同民族的歌唱便有不同的審美觀。有數千年發展的漢語歌唱,對歌聲的審美無疑也會形成不同於其他民族歌唱的特點。
讓我們先略回顧歷史上一些關於優美歌聲的描述。《列子》中有下面的故事:
薛譚學謳於秦青,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於郊衢,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昔韓娥東之齊,匱糧,過雍門,鬻歌假食。既去而餘音繞梁欐,三日不絕,左右以其人弗去。
(〈湯問篇〉)
秦青歌聲從三方面展現其優美:其一,這是帶有深情的「悲歌」;其二,音量極豐沛,力度甚大,因而能「聲振林木」;其三,響度奇佳而音域特廣,故可「響遏行雲」。韓娥歌聲則以「餘音」見長。下文說韓娥「曼聲長歌」,她把聲音延長(大概是今曲唱所謂「拖腔」、「拉腔」或「做腔」),產生婉轉曲折的效果,這就是「餘音」之美。如果說秦青所展示的三方面是所有歌唱共通的審美要求,韓娥的「餘音」則是漢語歌唱特別強調的美感。這與漢語語音的特點有很大關係,後面將會談到。
韓娥這種「餘音」之美成了歷代唱者與聽者所追求的境界。下面再看一段三國時魏國的文獻:
都尉薛訪車子,年始十四,能囀喉引聲……潛氣內轉,哀音外激;大不抗越,細不幽散。聲悲奮笳,曲美常均。及與黃門鼓吹溫胡迭唱迭和,喉所發音,無不響應,遺聲抑揚,不可勝窮。(《藝文類聚》)
這裡所謂「轉喉引聲」,就是不斷轉動口腔,把聲音延長。為了使聲音產生強弱、高低、收放等不同效果的變化,唱者還非常技巧地控制著氣息(潛氣內轉)。文章不但把韓娥「曼聲歌唱」之法描述得更為詳細,而對於「餘音」之美的要求也描述得更為具體。「大不抗越,細不幽散。」音量或響度較大,音域較高的聲音,不會有僵硬爆裂的感覺;音量或響度較小,音域較低的聲音,也不會變得喑啞虛浮。「遺聲抑揚,不可勝窮。」餘音部份呈現出長短、輕重、虛實對照的節奏,並有綿綿不絕的韻味。
到了晉代,「餘音」之美更發展為「嘯歌」之美。何謂「嘯」?《雜字解詁》說:「吹聲也。」就是以氣吹聲,運用氣息把人聲延長、擴大,送到更遠之處。晉代文學家阮籍善長嘯,但同代人孫登的長嘯之術比阮籍更高:「有聲若鸞鳳之音,響乎巖谷,乃登之嘯也。」(《晉書.阮籍傳》)嘯並非只是單一音節的延長,而是與歌結合的吟唱,叫做「嘯歌」。西晉成公綏的《嘯賦》(見《昭明文選》卷十八)講得很清楚:「動唇有曲,發口成音,觸類感物,因歌隨吟。」「嘯歌」強調的是不假器物的「肉聲」之美:
發妙聲於丹唇,激哀音於皓齒。響抑揚而潛轉,氣衝鬱而熛起。協黃宮於清角,雜商羽於流徵……曲既終而響絕,遺餘玩而未已。良自然之至音,非絲竹之所擬。
這就是所謂「絲不如竹,竹不如肉。」東晉孟嘉指出的「漸近自然」之美。「嘯歌」的聲音,完全沒有借助外物,由唱者的意識指揮肉體,控制氣息(「近取諸身,役心御氣」),直接發出。這種聲音,與唱者的情思血脈相連,故而對唱者的心靈產生奇妙的洗滌和淨化作用。〈毛詩大序〉有云:「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人的情思,以語言為載體,但人情的複雜、深刻,有時語言也難以表達,只好化為嗟嘆。「嘯歌」其實就是把語音與嘆息延長後和音樂結合起來(「協黃宮於清角,雜商羽於流徵」)的一種唱法,能產生一種人聲獨有、意念豐厚、有餘不盡的美感。魏晉南北朝時流行所謂「絲竹更相和」的「相和歌」,是用多種樂器來伴奏的歌唱方式,但文人卻提倡無伴奏的「嘯歌」,欣賞純粹的「肉聲」。
這種審美觀,影響到元曲以至明、清崑腔「水磨調」的演唱美學。例如元燕南芝菴《唱論》云:「續雅樂之後,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以其近之也。又云:取來歌裡唱,勝向笛中吹。」明清之際曲家李漁《閒情偶記.吹合宜低》(演習部)則云:「絲、竹、肉三音,向皆孤行獨立,未有合用之者。合之自近年始。三籟齊鳴,天人合一,亦金聲玉振之遺意也,未嘗不佳。但須以肉為主,而絲竹副之,是不出自然者亦漸近自然,始有主行客隨之妙。」
但肉聲仍是最受推崇的。下面是明代文人張岱對中秋虎丘曲會曲唱高手演唱的描述與評價:
三鼓,月孤氣肅,人皆寂闃,不雜蚊虻。一夫登場,高坐石上,不簫不拍,聲出如絲,裂石穿雲,串度抑揚,一字一刻。聽者尋入針芥,心血為枯,不敢擊節,惟有點頭。然此時雁比而坐者,猶存百十人焉。使非蘇州,焉討識者。
在崑曲全盛期的蘇州,又是一年一度曲唱盛事的虎丘曲會,能欣賞這種無伴奏(「不簫不拍」)歌唱的聽者,也不過是萬千人中的百多人罷了。但張岱卻以為他們是真正的「識者」,因為他們能欣賞漢語歌唱中的最高境界──「肉聲」之美。「水磨調」是文人改造的崑腔,堅持了欣賞「肉聲」的文人審美傳統。
欣賞「肉聲」,自然對語音的美聽效果非常重視。六朝齊、梁文人沈約、周顒等以「以宮商為文章」,製「四聲譜」,用「以四聲協五音」的方法,使詩歌入樂後達到《尚書》所謂「律和聲」的要求。除了「聲」(字音──人聲)與「律」(樂音──律呂)的協和外,他們更意識到文字聲韻可能產生的聲音美感,遠遠超過樂音:
宮商之聲有五,文字之別累萬;以累萬之繁,配五音之約,高昂低下,非思力所舉。
(沈約〈答陸厥書〉)
樂音只有五個(七聲音階也不過七個),其聲音的變化無法和數以萬計的字音相比;如果把千變萬化的字音和樂音配合起來,則可創造的美聽效果,並不是人類的思維能力所能窮盡的。在這種自覺中,文字聲韻之美,便慢慢成為漢語歌唱審美觀非常重要的部份。故而在詞唱全盛期的宋代,大學問家沈括就清楚而具體地提出這個要求:
古之善歌者有語,謂「當使聲中無字,字中有聲。」凡曲……當使字字舉本皆輕圓,悉融入聲中,令轉換處無磊塊,此謂「聲中無字」……如「宮」聲字而曲合用「商」聲,則能轉「宮」為「商」歌之,此「字中有聲」也。
(沈括《夢溪筆談.樂律》)
歌唱中文字聲韻之美的最高境界是:唱者能把字音各種聲音元素(四聲、清濁、陰陽等等),都消溶於樂音中,而字音的每一元素都轉換成或飽含了樂音,達到字音與樂音融成一片的美聽效果。
到了明清水磨崑腔流行的年代,對字腔聲韻之美的重視更超越了音色、音量:
聽曲不可喧嘩,聽其吐字、板眼、過腔得宜,方可辨其工拙。不可以喉音清亮,便為擊節稱賞。
這段話來自崑腔主要改良者魏良輔的《曲律》,可說是漢語歌唱審美觀中最具特色的要求。魏氏把聲韻之美視為曲唱審美的核心價值:
五音以四聲為主,四聲不得其宜,則五音廢矣。平上去入,逐一考究,務得正中,如或苟且舛誤,聲調自乖,雖具繞樑,終不足取。
魏氏所以那麼強調「四聲」,那是由於漢字的「四聲」不但標示了字音的高低長短,也反映了字義所含蘊的情緒起伏,那是樂音(「五音」)所必須跟從的,否則便無法達到「律和聲」的要求。
從上面的回顧可知:漢語歌唱對歌聲的審美要求,除了和其他民族歌唱一致的感情、音量、音色外,特別重視人聲本身的美聽效果,包括把語音與嘆息延長的「餘音」之美和變化萬千的文字聲韻之美。對於這些特殊的審美要求,歷代歌唱家和理論家都致力於實踐和思考。
現在回頭看看為甚麼漢語歌唱那麼重視「餘音」之美。
原因是漢語語音的特點是一字一音,聲音太短,不足以充分抒發內心的情思。我們聰明的古人便想到「言之不足,故詠歌之」的辦法。所謂「詠」就是把語言延長,故又有「言之不足故長言之」(《禮記.樂記》)的講法。「長言」就是把字音延長。如何把字音延長呢?那自然要按照字音聲韻結構的規律來做。
一個漢字如讀得慢,便會聽出兩個字的聲音:第一個字是聲母,第二個字是韻母;如果急讀,便會合拼成一個字的聲音。例如「旃」(﹝zhan﹞)字,慢讀時會聽到「者」(﹝zhe﹞)和「焉」(﹝yan﹞)兩字;如果急讀,就只會聽到一個「旃」字。就是所謂「反切」的拼音方法,也同時是把字音延長來唱的歌法。聲母在一個字的發聲過程中維時甚短,不可能延長;可延長的只有韻母部份。許多韻母都可分為韻頭(元音或介音加元音)和韻尾(一般是輔音)兩個部份。韻尾是一個字字音的收結,不宜延長;只有聲音最寬廣和最明亮的韻頭才適合延長。明代曲家沈寵綏在反切的基礎上提出了分為頭、腹、尾的三音段唱法,使字腔在延長的過程中有完整的聲韻結構。字頭即聲母,字腹即韻頭,字尾即韻尾。曲唱中所謂「一字之長延至數刻」,主要是用字腹來做腔。「腔」就是配上音樂的字。為字配腔必須按一個字的四聲音勢來配才能諧協:平聲平唱,上聲上走,去聲下送,入聲斷煞。
頭、腹、尾三音段唱法把字音解構,延長腹音,使字音溶於樂音之中,達到沈括「聲中無字」的審美要求。按四聲音勢為字音配腔,轉宮為商而唱之,則是重構字音,不但使「字中有聲」,更令延長了的字音有依四聲音勢而形成的高低、長短、虛實,呈現「律和聲」的效果,在文字聲韻之美外,也能聽出字義情思,體會意念之美。唐李涪《切韻.刊誤》云:「能遵古韻,足以詠歌。」漢語曲唱理論所以重視聲韻學的研究,與其欣賞「餘音」的審美傳統有很大關係。
重視聲韻,並非只求物理性的聲音之美。《禮記.樂記》云:「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成文謂之音。」三音段唱法與四聲腔格(潤腔規範)就考慮到物性審美與心性審美之間的互動。後者始終是主導性的。故明清曲家李漁、徐大椿、俞粟廬等均有專文論「曲情」。
近代西方聲樂的審美,對聲音之美有所偏向。例如西方樂評人常常喜歡討論歌唱家的音域如何廣闊,音量如何宏大,音色如何光亮、如何有厚度和彈性,或像某種樂器之音(如一些樂評人就曾說瑪莉亞.卡拉斯M.Kallas的聲音像單簧管或雙簧管)等等。本港著名歌劇女高音江樺接受「人民報網」訪問時就認為一個好的歌唱家,聲音是最重要的,「因為唱歌的聲音就是我們的樂器,因為我們的樂器是沒得買的」。儘管江樺也把歌聲當作樂器聲之一,她仍然重視語言與曲情的表達。她說:「語言和音樂確有著密切的關係,尤其是歌唱……譬如要唱意大利文的歌,懂得意大利語,自能更深刻地去明白歌曲的意思,以致更好地表達歌曲的內容。」(見《互動百科》網)
可見不懂某國語言是無法唱好某國歌曲的,更何況是歌劇和戲曲。卡拉斯公認為上世紀最偉大的女高音,以唱意大利歌劇最為稱著。她1949年從美國移居意大利,嫁給企業家梅奈吉尼G.B.Meneghini,在意定居九年,除意大利語外,她還操流利英語、法語。故樂評米高.史葛M.Scott人除了欣賞她的聲音,也同時讚美她對語言的掌握與曲情的表達:
除音樂技巧之外,卡拉斯有特殊的語言天才及在音樂中巧用語言的稟賦。在唱宣敘調時,她總曉得要強調那一個字和把該字的那一個音節突顯……如果我們留心傾聽:在完美的連音唱法legato中,她甚至能連樂句中的逗號與感嘆號都呈現出來!
(見維基百科網Wikipedia)
徐大椿論曲情,也有〈句韻必清〉一章(見《樂府傳聲》)。總的來說,對語音與曲情的講究,在中西歌唱的審美傳統中應該是一致的,不過中國曲唱在這方面更為強調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