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張鐵林收藏的這幅王鐸草書條屏,夠大,夠沖,夠震人的吧?
鐵林在寓所,給一群海內外收藏家朋友展示這條王字真迹,因了字心本大,又兼寬綾大裱,不得不用兩個人一前一後用手抻開來看,「皇上離宮」,開間夠大,竟亦拉不開這一大條子字,賞觀眾人,看得投入,那表情凝重、驚羨……鐵林也是一臉「朕心甚慰」之色,於藏家而言,糜費巨資得來的藏品,獲同道激賞,是再高興不過的事。
友人問我,王鐸的這幅字,你能說不好?不好!只輕聲說了這一句,此刻,不便,更不欲再多一語。
又問:傅山如何?談起令我傾慕的古人,緘口不語,或恐失敬於先賢大師。遂曰:倘令我取諸於傅、王二者之間,我必棄王而擇傅。
這般取捨,與書品之高雅好壞所涉甚微,然關乎人品之忠奸賢佞太多太多。
說老實話,張鐵林先生在演藝圈這一名利場中,迄今未被名韁利鎖所羈,尚能潛心書房,深愛古典。自有方家精鑒的睿目,與之喜明清法書,且於書法一藝,做功頗深有關。
早幾年,在古書畫競拍場上,鐵林逸興豪發,頻頻舉牌,當場撂倒幾位海內外資深買家,拍下了二蝶堂主趙之謙的一套書札巨迹,銀子花了二百萬之巨。不數載後衡之,簡直便宜死了,「龍睛」果然了得,觀其所藏,知其所養。
鐵林的字,耽情物外,暌應寰中,一望而見其林下風致,幽幽淡淡,一派天真之氣擘染於素楮之上,間架結體,波磔點劃間,若隱若現出幾許入世之逸情、出世之禪悟。奇的是,獨獨不見一絲御筆的廟堂穆氣,實因原本書生的張鐵林在戲中演皇帝,將皇帝的九五至尊,一化而入嬉笑怒罵之中,舉重若輕,又與皇家之赫赫威權毫髮無所傷,端的是高明得很。
張國立先生駕輕就熟的寬鬆表演,也讓人看着舒服,然尤是演員在演戲。觀鐵林便不同,象極了清末民國年間,京華名票票戲的場面派頭,大爺高興,隨興玩玩而已。真皇上也未見得有他這幾股子說不清是霸氣、豪氣,還是逸氣什麼的?
名士的絕代風華,必是來自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底蘊。
所以圈內資深人士,很是看好他飾演詩人、書法家毛澤東的熒屏形象,捧他說:可盡現潤之先生的內涵,大家都想先睹為快,看他如何煥發紅都一帝的極大象。
鐵林古董玩的風生水起,瀟灑的不得了。他與主持人、演員王剛是戲友兼藏友的哥們兒,外出每遇賞心古物,王剛還在抖着機靈,討價還價,(玩古之道,有此一樂。)鐵林手疾眼快,早已納入囊中,點了票子,麻溜的走人,王剛追上去,急的什麼似地,非要拆對兒,勻他一隻不可。
王剛先生好古董舊物,尤愛瓷器,藝人中下手算是早的,當然比不得王鐵成,差着輩分呢,鐵成先生與范曾先生啜茗閑話,誇耀自己早些年收藏的古董物件平均升值了四百倍,最是矜重那只紫檀桌。
王剛玩古於初學乍練期,難免吃進新貨,潘家園古玩城的店家,也大多給他面子,看他不想要了,答應退貨換貨。
打眼吃虧砸手裏的窩囊也時有,王先生恐是至今氣不平,名人,自有排解的高招,幾年前簽約北京電視台,上了個鑒寶節目,驚人特色是:但凡新仿,一經翟健民、毛小滬等國內外專家當場鑒定為現代工藝品,王剛掄起護寶錘一錘砸碎。
此節目能推出,一播數年,仍存之於今,行中人以為實乃天大之悖論。
新東西就砸,假使古人也這樣,哪有古物傳承於今?此舉,厚古未見,薄今太過,演繹出一場場旨在粉碎當代工藝品的毀今滅今之鬧劇,是對今人、尤其是對當代工藝美術師的輕慢,實因上得了鑒寶節目的藏品,都有幾眼,甚或不乏名師之仿作,砸了可惜,一錘子下去,砸的瓷碴子亂飛,也曾當場扎破過王剛手指!依王剛之聰穎,似應不難解讀出:此乃先兆示警,趁早收手,免得趕上哪一期,一不小心,卒瓦了真器。
鐵林在熒屏上做皇帝,不是真天子,平生藏古,或許真喜王鐸,本也無可厚非,熬得住、藏得起,還可賺大錢!何樂而不為。清王朝的真皇帝,自順治起,沒聽說有誰喜歡王鐸的書法,有清一代三百年,御賞不衰的始終是趙松雪、董香光一格工麗典雅的真書。
王鐸,字覺斯,河南孟津人,累世家貧,天啟二年進士及第,始貴,措大氣稍斂,崇禎十七年擢禮部尚書,未赴任,明朝即亡。入清,亦官禮部尚書,順治九年卒於家。
王鐸詩好,萬曆末年至甲申鼎革前,詩境壯闊,詩格雄強。
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讚其詩:「材固博厚,氣固雄拔」。後人摭此八字冠其書,便是大謬!其以賴詩名籍甚,庶令書名漸起,明季之書名,遠遜於清代以降,道人深雅,不可不詳查之。
鐸之舉仕、入館盡得侯方域叔父曾做過明朝國子監祭酒的侯恪擢拔力挺,方域為叔父侯恪作《司成公家傳》,曾記:「公(侯恪)詩推杜甫,而洛陽人王鐸者,後公舉進士,能為詩。既第,家甚貧,公更推薦之,鐸以此得入館,後卒以詩名當世。自唐杜甫沒,大雅不作,至明乃復振,雖李夢陽、何景明倡之,得鐸益顯,公之力也。」
王鐸其人,字不如詩,人不如字。其字終老未脫窮蹇粗鄙之象,沈尹默評鐸書:爛熟傷雅。沈先生所言所重此一雅字,斯乃要指清貴、高華意義上的文雅典雅大雅交臻之氣。
王鐸晚年的字,草法看似貫氣,臨池濡墨,仍可一筆寫下十字或十一字,然審觀其行間,必有二三字滯澀委頓,其欲求支離,反令字形走了樣,足可證其心志已紊,自古貳臣,哪見有一個舒心的。
魏國公趙孟頫人品加書品,天下無出其右者,元朝幾代氈膻君主都非常敬重他,身為前宋皇室後裔,本宋太祖十一世孫,須臾未曾忘懷的家國之恨藏之愈深,內心愈是淒惶。
觀王鐸晚年行宜,最是愧對恩師侯恪,弟子中獨鐸才高而節折,同門中師兄師弟多有仗節死義者。
王鐸降清後,甘做貳臣,夫乃「一隊夷齊下首陽」的急先鋒。與王鐸書體風貌有似而格調遠勝之的傅山亦與之大不同。滄海之後,傅青主隱野水,乃前朝故國之遺民;王覺斯居南京,位居滿清新朝之卿貳。
明朝大官降清的不在少數,又何必因人廢字?
我獨不宥王覺斯者,其旨何在?
實是這廝當其時的舉止,可憎!可恨!最稱可恥!
朱明舊臣,死心降清者有之,然心存故國,敷衍新主,惜重行檢者,亦不少見。《柳南隨筆》,記二事,頗可證之。
其一:「乙酉五月豫王兵渡江,弘光主暨大學士馬士英俱出走。偽太子王之明、忻城伯趙之龍、大學士王鐸、禮部尚書錢謙益、都督越其杰等,以南京迎降。王引兵入城,諸臣咸致禮幣,有至萬金者,錢謙益致禮甚薄。」
其二:「田雄執弘光主至南京,豫王幽之司禮監韓贊周第,令諸舊臣一一上謁。諸臣見故主,皆伏地流涕。王鐸獨直立,戟手數其罪惡,且曰:余非爾臣,安所得拜?遂攘臂呼吒而去。曾王佐親見其事。」
王鐸這廝,反噬舊主,只為諂媚新主。其人其字,俱奸在骨。有江南士人罵其忘八,蓋此之忘八,非里巷罵人詈語之王八,悉乃指斥王鐸喪盡人倫,全忘為人之根本:孝悌忠信禮義廉恥。
宋人不惜因人廢字,將佞臣蔡京擯於宋四家之外,易之以蔡襄,溫慰忠良之心,甚合天理。王鐸之可鄙,過於老賊蔡京多矣。
而今書畫市場,王鐸字幅價格不菲,縱是再多值些銀子,笥篋無辜,不蒐虺書。
於我而言,這廝的字貴賤不要!
辛卯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