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中國文學史上,兄弟二人性格相近、文學趣味相似、做學問又能互相扶持,我相信夏濟安(1916-1965)和夏志清兩位先生是個明顯的例子。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我在台大讀書,常到台北溫州街教職員單身宿舍去看濟安老師。那時老師在美國教書的弟弟寫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尚未出版,但習慣把各章節的打字稿寄給哥哥聽取意見。有一天我到他房間時,他正閱讀着一份英文稿。吩咐我坐下後,他有點激動的說:「志清論張愛玲,石破天驚。見識不廣、功力不足,不敢定論。只是我老弟說她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恐怕會在江湖掀起千層浪。」
濟安師愛讀武俠小說,言談間「江湖」常掛口邊。老師的話,說對了。志清先生把一個在「正史」上不見經傳的「鴛鴦蝴蝶」女作家供奉於文學殿堂,徹頭徹尾顛覆了一個載道傳統,那能不備受爭議?《中國現代小說史》面世已五十年,半個世紀以來有關張愛玲其人其事的議論,無休無止。絕不尋常的是,即使論者的立場或因意識形態有異而各持己見,但幾乎一致對〈傾城之戀〉作者的小說藝術推崇備至。張愛玲研究近年已成「顯學」。志清先生當年識張小姐於微時後為「要還她一個公道」所作的努力,可說fullyvindicated。
濟安師把志清先生寄給他的初稿中譯,分為〈張愛玲的短篇小說〉和〈評《秧歌》〉兩部份先後在《文學雜誌》發表。老同學莊信正在〈追憶夏濟安先生〉一文提到,有一次老師對他說:「中國近代文學可分兩派,一派是革命文學,一派是買辦文學,我屬於買辦文學。」看了錢鍾書《圍城》的讀者想會記得買辦的嘴臉多教人反胃。信正當然知道,老師以買辦自況,顯明是自嘲自諷。買辦的看家本領,就是辦洋務。老師英美文學出身,審度文學的眼光,順理成章的會受到西洋標準左右。「革命文學」主題先行,意識形態主導。張愛玲一來跟胡「逆」蘭成有過霧水姻緣。二來作品手勢蒼涼,跟「革命」沾不上邊。如非志清先生在作家的取捨上,全以文字的得失為依歸,諒不會看中張愛玲。由此可知夏氏昆仲在文學價值的認知上是「同路人」。他們兄弟深厚的情誼,一生維繫不變,靠的除血親關係外,還有那份難得的intellectualaffinity,那份識見的投契。
老師英年早逝。「雁行折翼」這句話難以描述做弟弟的傷痛。志清1947年拿到獎學金到耶魯大學深造。老師因患肺病未能出國。1949年老師到了香港,待了一年後應台大之聘在外文系任教。兄弟二人自1947年開始即有書信往還。1959年老師到了美國,給志清先生寫信的習慣卻不因此而中斷。志清在給陳子善編的《夏濟安選集》寫的「跋」上說,他哥哥二十年來給他的一大束書信,「實在比那本假以年月可能寫成的長篇是更好的生活實錄,更可以為傳世的文學作品。」
這裏說的「可能寫成的長篇」,是因為老師曾對弟弟說過,他在抗戰期間有過寫英文長篇小說的念頭。如果他不是未到五十歲就逝世,憑着弟弟對他的鼓勵和美國安靜的學院生活,說不定可以得償所願,寫好這個長篇。
為了工作的需要,老師在美國不時要發表學術論文。後來結集成書的有《TheGateofDarkness》(《黑暗的閘門》),五篇專論中以論〈魯迅作品中的黑暗面〉對「魯迅學」的影響最為深遠。李歐梵在〈光明與黑暗的閘門──我對夏氏兄弟的敬意和感激〉一文這麼肯定的說:「通觀《黑暗的閘門》,讀者不會看見艱澀的理論術語阻礙夏濟安先生行雲流水的文筆,或者遮蔽他的原創洞見。」歐梵在文中承認他博士論文《浪漫作家的一代》在《黑暗的閘門》出版後一年能夠順利完成,「要說夏先生是我論文的靈感和導引一點也不為過。」
老師認為研究現當代中國文學,除文學理論外,應匯同傳記文學的考證和歷史的感覺去看問題。志清先生稱這種「三合一」的方法為culturalcriticism。在老師「文化批評」的目光審視下,受錢杏邨(阿英)吹捧為「中國最偉大的作家」蔣光慈,作品實在一無是處。老師對蔣光慈的評價用了史筆:他浪漫激情的革命創作是一種反面教材,讓人看清主題先行、無產階級革命文學是可以寫得這麼壞的。"Hisworthisfoundinhisworthlessness."
老師以教學和研究為職志,但他一生對文字的passion是寫小說。我在台北跟他相處那段日子,常聽他說他最佩服的知識界中人是大小說家,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巴爾札克。1955年春天,他以「交換生」名義到印第安娜大學英文系就讀,選了「小說習作」這門課,完成了〈耶穌會教士的故事〉和〈傳宗接代〉這兩篇小說。離美返台前他把〈耶穌會〉交給志清先生,請他代為投稿。志清寄了給極負時譽、由名批評家PhilipRahv主編的《ThePartisanReview》。教兄弟二人驚喜的是,小說不但如期在同年秋季刊出,而且排名還在「頭條」的位置。同期還有《Lolita》作者VladimirNabokov的作品。老師的最高學歷是1940年上海光華大學英文學士。但他1949年前在西南聯大和北大當過老師。由此可見,他一手漂亮的英文和深厚的學養是自己苦學修來的。李歐梵說《黑暗的閘門》文筆如「行雲流水」,不是隨便說說而已。此書的第一章論瞿秋白,我引開頭的一段:
Itisinonecapacitythatacommunistisgenerallyknown-asatough,dedicatedfighter.Hisindividualityisoftenlostinthemassmovement.Whateverprivateconcernshehas,histastes,sentiments,andworriesarebeyondourken.Livingdangerouslyandalwaysonguardagainstenemiesbothoutsideandinsidetheparty,hecannotaffordtobeotherthansecretive.
老師熟讀維多利亞時代的散文大家如ThomasCarlyle和MatthewArnold。他「師承」得來的文體,隱然有古風。講究聲韻、字與字和句與句之間的配搭與均衡。老師中英文的造詣,因課題太專門,不是三言兩句交代得來,因此我在這裏回到前文。前面說過夏氏兄弟自1947年起一直有書信往還,也提到志清先生打算有一天把信件整理出版。現在這些信件中的一部份已經刊登。在1957年11月22日給志清的長信中,老師談到中國傳統中的romance和novel的分別:前者是公式化的、後者是活的。Romance的範圍涵蓋才子佳人、武俠、神仙、歷史演義和公案等。中國舊小說中,只有《紅樓夢》才夠得上novel的標準。什麼是「公式化」?什麼是「活的」?老師引了劉守宜的觀點說:《水滸傳》的對白是台詞,各人一律;《紅樓夢》的對白因人而異,各見特色。
老師的話,並非「揚」novel而貶romance。單從「純文學」的眼光看,romance可能幼稚可笑,但它的作用是能支配社會人心和百姓的imagination。我們不讀詩書的祖母對關公、張生、寶玉、黛玉的認識,是通過多種形式的romance的變體得來的。老師對通俗文學的重視,由此可見端倪。看來他不是說說而已。1958年6月24日他跟弟弟這麼說:「我最近倒有個研究計劃,預備寫一本書,書名叫《風花雪月》。此書的副題是"TheWorldofChineseRomance"……此書將有很精彩的一章:on相思病,西洋romance裏似乎無相思病。相思病是心理影響生理的一個極端例子。實際的medicalcases恐怕不多(研究這一點,我該有HavelockEllis那樣大的學問。)」
同年8月16日:「講起相思病,中國人是主張『心病還須心藥醫』。我以前看到你所介紹的新出的Pope全集第四卷p.17(JohnButt編)有這麼一條小注:『Ass'sMilk:Ass'smilkwascommonlyprescribedasatonic.Gayalludestoitsusesby"gravephysicians"forrepairing"thelove-sickmaidanddwindlingbeau."』」
同年10月13日:「這幾個星期亂看了一些舊小說,沒有什麼心得,中國舊小說好的實在太少,《野叟曝言》、《花月痕》等都看不下去。……」
1959年7月29日:「最近看了《歇浦潮》,認為美不勝收;又看包天笑的《上海春秋》,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禮拜六派和舊小說一樣,很少描寫的,一個人出場,只寫年齡、相貌和服裝,有時加一點口音,總共五十字足矣;此人的性格,只在故事的發展與對白中表現(別人偶也加一兩句評語),比較subtle與dramatic,不像老舍那樣,又是鐵啦,又是石啦,亂比喻一陣,……。」
1960年4月13日:「這幾天因為等胡世楨來,買了兩種武俠小說,預備送給他。自己看看亦很出神,且把陳世驤引誘得亦入迷了。……我很希望你能繼續花幾年功夫,寫一本中國舊小說的研究。關於這類的研究,好書是如此之少,真中國學者之恥也。……《水滸》裏的英雄和孫悟空都是rebels,但是最徹底的rebel還是賈寶玉。賈寶玉非但是總結中國舊小說的rebeltradition,而且也是一切才子佳人小說的發展的頂點。」
1961年7月9日:「敦煌俗文學,是『漢學』裏的新興熱門,其間好文章恐怕亦很少很少。我看你不妨看看元曲,這些到底是真有作家為了寫作(終究是要上演)而寫的。戲本的結構與心理描寫等也許比不上西洋之戲曲,但是文章大約還可讀。王國維此人taste不差,他讚美『宋元戲曲』,總有點道理。」
兄弟二人書信論學二十多年,觀點互相發明,各自修補,想當然耳。老師勸弟弟花些時間研究中國傳統小說,寫一本專書,志清先生做到了。繼《中國現代小說史》(1961)五年後出版的《中國古典小說》(《TheClassicChineseNovel:ACriticalIntroduction》,1968),集中討論《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儒林外史》和《紅樓夢》六大小說。志清先生對《紅樓夢》的看法,特別是寶玉離家出走的決定,跟老師把賈二爺認作儒家文化叛徒的思維互相呼應,堪作兄弟間intellectualaffinity的投合。
老師要研究「相思病」,對學院派中人認為「閒書」的通俗小說讀得一本正經,有鮮為人知的理由。當年他告訴過我他「老弟」志清的武功系出耶魯名門,相當於少林、武當的地位。他自己的功夫,暗室練來,要人家對你另眼相看,不得不別出心裁。他對鴛鴦蝴蝶或「禮拜六派」小說如張恨水讀得津津有味,一半是個人興趣,一半是為了符合「兵書」的規矩。老師對俗文學的興趣,顯然也影響了「老弟」。1981年志清先生發表了〈徐枕亞的《玉梨魂》〉(HsüChen-ya'sYü-lihun:AnEssayinLiteraryHistoryandCriticism),以文學史和文學批評的角度去重訂這本民初暢銷「言情小說」的價值。一般讀者看書看到有關「驢乳治相思」的注釋,除非是醫學界中人,否則不會認真。但老師卻想借此指引尋根究柢,作為《風花雪月》論述的一章。問他怎麼會選這樣一個題目做研究,他會笑咪咪的對你說:「這是崆峒派的獨門武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