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寅年已近尾聲，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言好事，再來就是年關與立春，進入兔兒年了。虎年的結尾，當然是老虎尾巴，不禁讓我想到一些文學典故。
首先想到的是《水滸》，第二十三回「景陽岡武松打虎」，說到武松喝淨了「三碗不過岡」，上得景陽岡，酒力發作，正想在亂樹林裏睡覺，突然就發起狂風，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接著是這麼一段描寫：「武松見大蟲撲來，只一閃，閃在大蟲背後。那大蟲背後看人最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將起來。武松只一閃，閃在一邊。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一聲，卻似半天裏起個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一翦。武松卻又閃在一邊。原來那大蟲拿人只是一撲、一掀、一翦；三般提不著時，氣性先自沒了一半。」描繪老虎尾巴像鐵棒似地豎起來，活靈活現的，猶如李小龍手中的三節棍，一翦下來，對手就會皮開肉綻。揚州評話《武十回》說老虎尾巴的威風，「如鋼鞭相似，掃到你這個人的腰，腰斷；掃到你這個人的腿，腿斷。」誰知遇上了清河縣的武二哥，老虎尾巴全不管用，反倒被武松醋缸大的拳頭打得一命嗚呼。武松打虎，成了膾炙人口的故事，不但評話說書講，戲曲舞臺演，還選入中小學語文課本，變成文學教材。
「老虎尾巴」在五四新文學中扮演了完全不同的角色，是1923年魯迅與弟弟周作人失和後，搬出北平八道灣四合院，在阜成門內西三條購置新居，設計裝修的書房。孫伏園追悼魯迅的文章裏就說到「先生的工作室老虎尾巴」，並說魯迅在這裡慘澹經營「鞭策全民族往前猛進的偉業」。有一本許欽文的《在老虎尾巴的魯迅先生》，也回憶魯迅當時讀書寫作的地方，是在三間正屋的後面，中間突出來的房間。魯迅曾指著那凸著的地方說：「這一間小房子，在北京是叫做『老虎尾巴』的；從整排房屋看來，這好像是伏在地面上的老虎拖出的尾巴，所以叫做老虎尾巴。」
魯迅的「老虎尾巴」並不只是工作室，也是他接待朋友，高談闊論的場所，而且還在這裡發生了旖旎浪漫的愛情故事。許廣平在1940年回憶，她在1925年4月，第一次到老虎尾巴去拜訪魯迅，見到的是一所三開間四合院式的房子，「走進黑漆的大門，經過點綴著兩三棵棗樹之類的不很寬大的院子，朝南就是三開間，特別的卻是當中的一間後面還緊接著像上海普通的亭子間大小的一間房子，那就是……『先生的工作室老虎尾巴』。」
許廣平在老虎尾巴見到她崇拜的老師，成了入室之賓，不禁遐想蹁躚，回去就給魯迅寫了封長信。《魯迅景宋通信集》收集了《兩地書》的原信，許廣平4月16日晚上寫的信中，十分親昵地自署「小鬼」，把初訪「老虎尾巴」，稱為她的「探險」，親眼見到了魯迅的「秘密窩」：
「秘密窩」居然探險（？）過了！歸來的印象，覺得在熄滅了的紅血的燈光，而默坐在那間全部的一面滿鑲玻璃的室中時，偶然出神地聽聽雨聲的滴答，看看月光的幽寂；在棗樹發葉結果的時候，領略它風動葉聲的沙沙和打下來熟棗的勃勃，再四時不絕的「個多個多」、「戈戈戈戈戈」的雞聲，晨夕之間，或者負手在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這其中定有一番趣味，是味為何？——在絲絲的濃煙捲中曲折的傳入無窮的空際，升騰，分散，是消滅！？是存在！？（小鬼向來不善推想和描寫，幸恕唐突！）
看了魯迅的住處與思想寫作的書房，覺得自己已經進入了魯迅的內心世界，又動情地冥想，魯迅一個人獨處室中，在燈下寫作的時候，聽雨聲淅瀝，看月光幽寂，是什麼樣的況味？寫這麼封信，當然是在告訴收信者：我在想你孤獨的時刻做什麼，想什麼？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想著什麼樣的偉大意念？沒點出來的是：我在想你，你也想我嗎？
魯迅這樣的聰明人，難道讀不出許廣平的弦外之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接到許廣平的信，看她將室內及後園都做了仔細的研究與描述，遂在4月22日回信的時候，藉著師生問答對話的套路口吻，假借老師之名，「試出一題，加以考試：我所坐的有玻璃窗的房子的屋頂，似什麼樣子的？」這當然是接著許廣平的挑逗，施展「吉士誘之」的手段，繼續探索兩人對「私空間」的興趣，你問我答，我問你答，若即若離，欲擒還縱，一來一去，好像跳阿根廷探戈舞似的。
許廣平接到魯吉士的回信，那個高興啊，真是筆墨難以形容。從她接到信馬上就回，而且回信篇幅之長，就可以想像，這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已經一頭扎在自己構築的美麗又浪漫的愛情世界裏了。這封4月25日夜裡寫的信，若是用當時通用的八行箋，即使是字體娟秀細小，至少也要寫上十幾頁。信裏先講公事，先說讀了什麼書報，有什麼感想，然後就轉入正題，回答魯吉士老師出的題目了。可又不肯直截了當寫答案，先要發陣子嬌（許廣平是廣東人，應該是「發姣」），說「考試尚未屆期呢！本可抗不交卷，但是考師既然提前，那麼現在的答案完了，到暑假時就可要求免試——如果不及格，自然甘心補考——」需要回答的，只是老虎尾巴的屋頂是什麼模樣，可是除了前面來上一段發姣的序曲，她所給的答案之長，顯然是繼續彈著弦外之音。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聽得懂的，就聽到天籟一般的情歌，像季爾妲（Gilda）在《弄臣》第一幕第二景裏唱的「聽到他的名字，就讓我心動」（Caronomecheilmiocor）：
那「秘密窩」的屋頂大體是平平的，暗黑色的，這是和保存國粹一樣，帶有舊式的建築法，在畫學中美的研究，天——屋頂——是淺色的，地是深色的，如此才是適合，否則天地混亂，呈不安的現象。在「秘密窩」中，也可以說呈神秘的苦悶的象徵。靠南雖然有門口，因為隔了一個過道的房子，所以表現暗的色彩，左右也不十分光亮，惟有前面——北——一大片玻璃，這似什麼呢？光的一部份就似喇叭口，其餘那上下左右和後面就是喇叭管，後面——南——有點光線，喇叭的小口——發音機處——那面橫斷之【處】亦有光線，從前後溝通之，這是什麼解釋呢？
許廣平假擬風水先生的口氣，給魯吉士老師算起卦來了：
我擺起八卦陣，熏沐齋戒的占算一下吧！卦曰：世運凌夷，君子道消，逢凶化吉，發言有瘳。解曰：「喇叭之管，聲帶之門，因勢利導，時然後言，夫人不言，言必有中。」這是南無阿彌陀佛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親降靈簽，適合於這「窩」的佳兆呢？還是這「窩」的風水好，發生這個應運靈馨的《莽原》呢？那不在本答案之內，就此結束。
對孤寂中寫作的魯吉士來說，誰是前來「親降靈簽」的「南無阿彌陀佛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呢？「佳兆」又是什麼呢？看來這個卦解得非常蹊蹺，只有局內人才能聽出玄機。
當時沒有狗仔隊，沒人去天天刺探別人的私生活，我們只好事後諸葛亮，根據歷史事實的後來發展，斷定魯迅的工作室老虎尾巴，除了誕生了著名的散文詩集《野草》、小說集《彷徨》的大部分作品，雜文集《華蓋集》、《華蓋集續篇》以及《朝花夕拾》、《墳》中的大部分作品，共計200多篇，也見證了一段動人愛情故事的開端。
不過，說到算卦，「老虎尾巴」倒還真有個現成的易卦。《易經．履卦》：「履虎尾，不咥人，亨。」意思是，小小心心跟在老虎尾巴後面，謹謹慎慎地走，老虎就不會反身來吃人，運道亨通。要是沒有武松的本事，在老虎尾巴後面，還是得小小心心，即使有了旖旎浪漫的情事，也得戒慎謹飭，以免旁人嚼爛了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