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先生今年90歲了。去年十月,夏公的門生故舊已在紐約提早為他開了個盛大的生日派對。今年對夏公來說,還有特別的意義:這位大批評家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出版50周年。想來夏教授遍天下的桃李和讀者,應該也為此書辦一個慶祝活動,金禧了。
夏氏還有《中國古典小說》等多部著作,而以《中國現代小說史》享譽最隆。劉紹銘譽此書為「經典之作」,劉若愚更謂此書乃「不朽的傑作」。此書與夏公二者幾乎融為一體。一提起張愛玲和錢鍾書,必然提起夏志清,因為是他「識」他們於微時。夏公在《小說史》中闢專章評論張、錢二人作品,把他們的成就高高標舉。1979年錢鍾書訪問美國,到了紐約,別的人可以不見,夏志清不可不見,因為夏氏說錢氏的長篇小說《圍城》「大概是中國現代最傑出的長篇小說」。錢鍾書怕與人交際應酬,因為這樣會減去讀書寫書的時間。張愛玲更怕,她相當孤僻。一般人寄給她的信,她往往拆也不拆就扔入垃圾桶,卻與夏志清長年維持通信,因為夏氏說她的中篇小說《金鎖記》是中國歷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數「錢」秤「金」,得準確允當,否則這位批評家的衡量就沒有信用;評語如通貨,膨脹如長久,百物皆高價,貨幣就貶值。
《小說史》原著為英文,1970年代末由香港友聯出版社推出中文譯本。當年我在香港教書,課餘為友聯版義務任校閱,並編譯其索引,把此書原著和中譯由頭到尾讀了三遍,覺得學術界對此書的讚譽並不過份。內地1950年代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著作,由於政治色彩濃厚,而著者的中西文學視野比較狹窄,論述也就比不上夏著的敏銳獨到了。
1970年代初,我翻譯了夏公的兩篇英文論文,一為〈《老殘遊記》新論〉,一為〈文人小說家和中國文化——《鏡花緣》新論〉,翻譯時在美國讀研究院。我譯夏公的論文,力求信、達,譯文甚得夏公首肯。夏公做學問的方法,他評論作品的態度,在這兩個個案中呈現無遺,非常值得研究生學習,奉為典範。我多年前寫過長文〈《人間詞話》新論〉。30多年前研究、撰寫時不覺,後來回顧,乃發現我的學術研究和撰述,甚受夏公的啟發。夏公的「新論」正是劉勰「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理論的體現:參照綜合各家之說,分析之,議論之,然後提出個人獨到之見。當下很多的文學「學術論文」,往往不理會相關作品既有的研究成果,就匆匆發表議論,與讀後感想沒有什麼差別。
我報考過夏公任教的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獲得取錄;但終於沒有進哥大,成為他的學生。有感於夏公指導、鼓勵之恩,我視他為老師,為他在學術上盡點綿力:自動請纓翻譯他的論文,以及校、編他的《小說史》。夏公對我愛護有加,不時耳提面命,指點門徑。1971年夏天,他知道我將往俄亥俄州立大學深造,囑咐我一定要好好跟陳穎先生讀書。夏公樂道陳師之善,所言甚是:陳師對李賀、濟慈(JohnKeats)的感性世界深有體會,既談艾略特(T.S.Eliot)又論錢鍾書,出入中西兩個高雅精緻的詩歌傳統,他的兼通、貫通予我很大的啟迪。
1976年我在俄大畢業,回香港的母校任教。翌年我的第一本書《中國詩學縱橫論》出版。出版前,夏公知道此事,從紐約飛來一封郵簡,主動提出要為我寫序,我當然大喜迎接這從天而降的訊息。我把書稿寄出,不久後夏序飛來,冠於書首。
40多年來,不論我人在美國、香港、大陸或臺灣,來鴻去雁,夏公這位師長同時也是我的「筆友」。來鴻總是來自紐約,去雁總是去到紐約。去年12月初,我雁報平安,略道一年中家人生活,提及犬子若衡在韓國講話、唱歌一事,夏公來鴻捎來大期望。他期望四歲多的小孩將來成為「大critic」,即大批評家。不過能言善道喜歡唱歌罷了,長大後就能夠成為大批評家嗎?內子和我都聞之而喜,而不安。不過,我深能理解:夏公一生從事文學批評工作,在他眼中,批評家和詩人、小說家、音樂家、思想家、科學家、政治家等一樣重要,甚至更為重要。生子當如孫仲謀,生子當為批評家!夏公是大批評家,希望他愛護的黃維樑也是大批評家;黃維樑做不成,希望黃維樑的兒子成功。
夏公對他的晚輩,扶掖鼓勵,鴻雁往還,就這麼溫厚、溫馨。對朋友,他樂道其善。劉若愚先生1986年英年早逝,夏公為文悼念,所述不止於二人交往,還把劉氏著述的精彩處加圈加點,予以推介。他為文追憶前輩學人陳世驤,亦然。劉若愚曾長期在美國西岸的史丹福大學任教,以其中國詩歌論著馳名。在美國東岸的夏氏,悼念劉氏的文章,題為〈東夏悼西劉〉;他頗有英雄重英雄、「固一世之雄也」的自豪。
夏公的英文寫得出了名漂亮。他的中文書寫,一向如秋月那樣朗潔。讀他這類關於朋友的文章,我們更感到春風春陽的溫煦,甚至有夏日驕陽的熱情。這和他正襟危坐閱讀、評斷文學獎參賽作品或文學史上作品不同:他肅穆、認真、不苟,使他有「夏判官」之稱,頗有冷冽嚴肅的冬寒之氣。
和他面對面的接觸晤談,則更可樂。他在學術會議上致辭時,總會講在場的張三之長、李四之優,妙語如珠,說後臺下鼓掌,自己則開懷大笑。他的略帶吳語口音的普通話和英語,時緩時急,急時如連珠炮發,且中英語夾雜,真是一絕。與他面談,聽他講話,有時覺得仿如在聽、在看一場脫口秀(talkshow)。
最初接觸夏公其人,在1969年冬天;我立雪夏門,在紐約初訪夏公。夏府在哥倫比亞大學校園旁邊,那裏的北面是哈林區,治安不甚靖。夏宅重門深鎖之外,還裝有警鐘,以防萬一。當時夏公迎我入門時,不知怎地,觸響了它,以致鈴聲大作,樓上樓下的鄰居都來看個究竟。夏公向來不但講話速度快,身體語言也給人「快動作」的感覺,因此當時顯得頗為緊張,有點手足無措。後來不知怎地,夏公說了些快人快話,警鐘就停止了。
夏公長居紐約,已逾半個世紀;他不是紐約客,已是紐約人了。去年的來鴻中,夏公表示現在年紀更大,更不想離開紐約了,要會面就由我們到紐約去相聚。春夏秋冬不同季節,我都在紐約拜訪過夏公,每次都受教益。有一次,看到他書桌上有十來根西芹菜的莖,和削成條狀的紅蘿蔔,他像抽香煙似地一根一根吃。這是他養生之一道。最近與他通電話,90歲的夏公思維清晰、語音響亮;看他的近照,更是容光煥發。數年前我在致夏公的一封信中說,以他的天賦穎異和後天勤奮,如從事別的行業,一定是名成利就的富豪級人物。夏公其志不在此,在文學,在文學批評,一生的努力和成就,清一色是文學批評。不知道何時能到紐約再次親近接觸春風秋月冬雪一樣的夏公。電影《四季人》中摩爾(ThomasMore)堅持的是政治和宗教的理念,夏公堅持的是文學批評的理念。遙祝他四季平安,健康長壽到100、11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