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倫:美食家與書法家 - 張傳倫

張傳倫:美食家與書法家 - 張傳倫

舉凡世人,成名成家,無不與文化結緣,即以滿足口腹之虞的美食家而言,也大多是文化人。好吃、會吃竟可美其名曰:「美食家」,未曾想饕餮食客有了食家之謂,且冠之以美,揚詡者大抵也是文人,最是耳熟能詳的讚譽是「美食」二字,再者便是玉饌珍饈……益覺文氣斐然。
然而文化人未必都是美食家,且又與能否成為書法家的概率差不多。譬如紹興周家兄弟,雖都是聲華行遠的大文人,作人是美食家,樹人則不是,胸中塊壘,縱美酒不能澆之,何況乎美食。
周先生樹人,了不起的地方太多,到底是舊民國歲月走出的頂尖文人,極深厚的文化底蘊托起的那一筆醇和儒雅、滌盡火氣與纖媚的行書,真是看不出一點點魯迅的鋒芒,恰如羊叔子緩帶輕裘,正是佳處。
與先生同時代的好幾個大師級的文人,如林語堂、梁實秋的字一眼明瞭,的確看不出下過什麼硬功夫,也許是不必以字好而自矜,還是讓人認得出子丑寅卯。不似柳亞子,其興忽來,作草作狂,過兩日拿去給他再看,竟亦不識,渾如天書。

說梁實秋是一流美食家,因梁先生於美食是會吃、更會寫。老廚子敬奉的一碗鮑魚麪吃美了,由是便寫了一篇讀來很是生動的美食雜文,感人的是:似梁先生這般人物什麼美味佳餚沒吃過,不是對一碗麪情有獨鍾,乃知先生是性情中好人。
胡適先生寫字,向右斜下微帶波折的那一捺捺得稍長、稍放,董橋先生說喜歡胡先生的字,還說此一捺:「那是胡先生死板中透露的一點點豪情,一點點佻巧」。
胡先生寫金鈎的那一筆及董先生見賞的那一捺,是適之刻意丕顯的率意,橫劃一筆,按筆疾努,韜然頓收,更有法度可尋,乍一看有些像蘇子瞻。豎鈎右捺,定睛細細一觀,卻是二分像寫行楷,好伸長腿的宋代黃庭堅,八分是現代硬筆書法的模樣,毛筆的軟毫能寫出硬筆書法的功夫,此功雖不可小覷,然以古膺新、以高就低,似乎讓人不得不生出一點點點金為鐵的遺憾,倒掛的不太划算。
胡適之是國共兩大陣營都器重的人,國之文化重鎮。毛澤東主席立國後的五六十年代,還不忘問:「胡適怎麼不回來?」胡適又怎麼會回來呢?!不是胡適死板,是主席不太明白嗎?也正因了胡適之死板,此刻斷不會透露出一點點豪情、一點點佻巧。
平素端嚴謹正之人,最好不要輕易佻巧,胡先生忠厚,自有仁者之仁的大度,肯幫人,當年為搭救身陷囹圄的陳獨秀的大公子也是共產黨人的陳延年,托請國民黨元老吳敬恒撈人。
吳敬恒的一手篆字典雅,老家伙做人卻是個狠茬,恨極了共產主義、恨極了陳獨秀,落井下石,罵的話又極難聽,大意是:小共產黨比大共產黨更該殺!延年慷慨就義。
胡適本懷善心,施救友人之子,恐是情急一時,救法失於輕佻,罔信了吳稚暉。筆者並無春秋責備賢者之意,實因能下殺手的,也非吳氏,然有一點勿庸置疑:倘吳肯講情,上達天聽,至少英俊的陳延年不當速死,或有措援之機。
獨秀兩公子,延年、喬年風華正茂之年投身革命,只因不滿社會制度之不公。從不仰仗做了好幾任共產黨總書記的父親,在上海生活那麼困頓,幾乎淪為乞丐,也不向家人要一文錢,讓人心疼。被捕後,犧牲在劊子手的屠刀之下。
痛失雙子,陳獨秀沒有哭,當西安事變發生後,喜聞張楊兵諫,扣押了蔣介石,陳獨秀灑酒祭英傑,一任熱淚流滿面:
「兒啊!為父酹兒一杯」!
獨秀的字,那麼秀拔,定有雄強的風骨支撐,他如何看得起沈尹默的字,下語之重,不知沈受得受不得,論其字:「其俗在骨。」
民國書家的字,早已不甚耐看了。溥心畬筆韻深秀的古典,遙承晉唐法乳,近取明賢菁華。雖亦縱勢為尚,然瀟瀟灑灑的每一筆都不敢變古為新,真乃「上古之人,其知道者。」先生客氣,說實話:「我只是有個別的幾個字,達到了明人水平。」
有清一代三百年名家書法,都恐難入儒二爺的法眼。

弘一的法書,是滌盡人間俗氛、書道惡札的絕塵妙撰!天縱其才,好讓他對藝術的領悟與把握有着太多同時代的藝術里手皆無從認知、無法企及的經緯度,他演戲、畫畫,畫西畫、篆刻圖章及至晚年的從容出家,無一不是對這諸多領域中的所謂頭面人物所享已獲成就的不滿,他非要親躬力行不可,一法不當情,萬緣同鏡象。弘一一掌千鈞,不惜推倒晉唐法書的框架結構,變左右橫向為縱勢,將字上下拉長,若此,絕非一句孩兒體,所能概括。
弘一弟子豐子愷一手北碑體,大不可與乃師二十歲書作等量觀。
袈裟百衲饅首青菜加白水,乃法師晚境尊生之寫真。
魯迅之胸襟,又豈是時下某些靠專罵大師,妄思一夜成名之宵小,所可揣摸者。筆者讀魯迅的字,每一次都是敬向大師心靈聖址的磬折,時時感受到大師內中的淵澄與平和。
魯迅的法書,社會上一幅見不到,幾乎都藏在了國家博物館、檔案館。其弟周作人的字幅,還能時不時的在拍賣場上見到,真少假多,真的是真不便宜,喜歡他的字的人,以讀過他書的人居多,作人的字文人字面貌,波折點劃中偶顯機鋒,平也不平之色微染於縑楮之上,若論功力,弟猶不及兄。
這位苦茶庵主人一生筆耕不輟,四五年光復後,以附逆罪繫獄之前的幾個月間,是周作人最難堪的時光,令其坐卧不安的是眼見漢奸相繼被逮,卻不知自己的命運如何?還可寫出幾篇文章來,書生本色猶可見之於頌繫之所,雖然背景有幾多淒涼、幾多失落。
淪陷期,周作人隳志下水,與其同代的許多文化名人「除對周氏本身覺其可惜外,且為中國文化可惜」。「在抗戰的整整十四個年頭,中國文藝界最大的損失是周作人的附逆」。即使時光已然流轉了半個多世紀,人們今日依然不曾忘情於這位勤勉的讀書人,格外欣賞承平年月,周作人筆下那一片散淡清幽之化境,開卷讀來輕輕鬆鬆,掩卷始覺興味悠長,他寫茶寫酒寫美食雜吃,頗有些道人風致,若非深嗜精鑒此業道者,難出此雋意。然不知此公究因何故?雅不喜隨園主人袁枚,些許詆語,旁人大多搞不懂出自其怎樣的好惡評判標準,任是誰看了,請都不必較真。
袁隨園哪有那麼差?曠古逸人,古今並不多見,袁枚是其人!見賢之處,在於三十七歲致仕,乃因其大不願在小官即為大官奴的官場中討生活。
袁枚的字,妙在不似書家,更無閣老氣,深諳袁書者,莫過於他的書法家弟子張問陶,「先生不與書家自居,然落筆即有趣」。
袁枚終老一生,享盡優游雅逸的士大夫生活,富貴堪埒王侯,金玉之身難免有縉紳簪紱之俗,倒不是說,原因有富商宴請,佳餚百道,袁公竟無從下箸。而是周作人想見隨園老人與湖上笠翁於美食檔次上一分雅俗高下。
民國散文大家小楷軟毫之下流露出的豈止是藝術散墨,周作人品目古人,向來是月旦精當,不僅如此,又見其寥寥數語,已極是細細刻畫出了袁枚與李漁的食性食相,端得是維妙維肖,「若以《隨園食單》來與《飲饌部》的一部份對看,笠翁猶似野老的掘笋挑萊,而袁君乃仿佛圍裙油膩的廚師矣」。
也知作人必是推潭僕遠的味真子也。

與周家兄弟同時代的兩位頂尖政治家,蔣中正是美食家,毛潤之是偏食家,毛先生湘人,嗜肥豚肉、辣椒,可生啖辣椒,吃梨也需沾上辣椒粉,原來梨子的滋味是這樣,毛先生邊吃邊說過癮。延安時期,蘇俄米高揚來訪,此公是酒壜子,毛先生喝酒喝不過他,於是比乾嚼辣椒,米高揚嗆得雙目流淚,甘拜下風。
蔣先生浙人,口味清淡,一道雞汁芋艿,從溪口至台島,幾十年一路吃下來,終老未嘗一日離席,此菜原係鄉下菜,此鄉百姓也常吃,那裏比得上總統官邸的御廚,烹手高妙,質味厥為上上乘,亟之以佐酒下飯,蔣先生每每大快朵頤,芋艿糯軟可口,土雞熬湯其味更佳,實乃資深老年美食家膳食之上選。
毛先生、蔣先生也有一樣的地方是都不善飲,晚年的蔣介石,家國天下事,可比在大陸時,明白了許多。毛澤東晚年不喝酒,像是喝了酒,文革前的六十年代黃克誠大將發現主席的頭腦,已不清楚,若此際退休,不失為二十世紀偉大的政治家。
毛澤東的草書,傲睨古今書家,披閱草書大字典,最簡的草字是于右任,最放的草字是毛澤東,毛澤東在書法上是下過大功夫的,青年時寫得一筆文徵明小楷,一生收藏六百種碑帖,精心研究兩百種之多。
毛澤東雄強恣肆、豪放不羈的草書風神,完全得自他深湛的書法功力、豐富的國學底蘊、非凡的革命閱歷、博大的領袖胸懷。
而他的老朋友、老對手蔣介石治國治軍治家,皆學曾文正公,字更熟習之,端肅爽利,筆筆不忘寓裏帥氣,群雄亦曾仰其氣而尊之。
國民黨內第一書法家、草書大師于右任,是蔣介石一生禮遇的黨國閣老,辛亥革命元勛。陝西靖國軍時期,楊虎城是他的學生,三十年代,楊與張學良聯手,在西北幹了那件戳破了天的大事。二人之所遇合,恐也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其父都曾入綠林,亦都死於非命,一喪於日酋陰謀之手,一喪於關中仇家刀下。
于右任教西北漢子楊虎城讀書寫字作詩,虎城曾留下兩句詩,頗見青年豪氣,又可窺得其日後地方軍閥坐大之端倪,「黃河後浪推前浪,跳上浪頭幹一場」。
劉鎮華圍西安,守城主將乃楊虎城,久困不解,城中百姓多餓病而死。攻方敗潰,慶捷時,虎城撰四言聯:「功滿三秦,怨滿三秦」。
慶守土之成,哀生民之凋。遣詞之妥當,已然是封疆大吏的口氣了,後果在國民革命軍中官拜上將,蔣中正蒞臨西安,楊請他遊止園,正字去頭,蔣立馬龍輦改道。
于右任以監察院長之尊,力倡標準草書,成立草字社,親編、親書《標準草書》千字文,特將草書之實用功能,闡宗明達,「現代各國印刷用楷,書寫用草,已成通例」。若面此標準草書,胡適當不會再強調:「寫字叫人認不得,是一件不道德的事」。
草字讓人認不得,不外兩種情形,一是識者本不識草。二即為胡適先生所云:「神經不正常的亂寫草書」。國人欲識草書,豈有他法,唯有提筆練習,查字典是查楷字,不識草字,實乃不知此草字的正楷寫法,必然查不到。換言之:不識草字之楷寫,則不知其為何字。

于右任還是晚近以來海內碑刻墓誌收藏的卓然大家,且早早化私為公,捐給了西安碑林,古代伉儷合葬的石刻墓誌,于老陸續收藏了七對,遂顏額:「鴛鴦七志齋。」發人綺想。
老民國的文人,但將下筆,字字都見蒼秀,一如秋水不染塵。偏偏時代風雲變色,單單染就了紅白兩色,叵耐名士本色不少褪,「寫小說必是鴛蝶派的作家,搞革命必是見血光的烈士。」
于先生確也深情癡意的可愛,有一陣子,蔣總統不大高興于院長鼓吹民主,每與中央不搭調。戴雨農設法讓于邂逅了一位芳名向警心的門下桃花,人長的並不怎麼漂亮,卻是柔柔的一朵善解人意的解語花,更要命的是嫻於國學書法,于先生一見傾心,三下五除二,大鬍子便被捋順了。
又過了幾日,戴見到于,客客氣氣地敬了個軍禮,一句問候:「向警心同志問先生好!」從此,于院長緘口了許多,不知算不算吃了啞巴虧。
高山之巔,望斷秦川八百里。台島的饃,于老先生總嫌嗆面不夠硬實,老孫家的羊湯,走遍台北的食街也喝不到。
舒慶春本是旗人,久居京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方言文句,雅馴深蔚,實在是周詳得很,爨炊饒見尹伊遺風,當然是美食家,他當館長的兒子則不是,身材豐頤,自然不近羸(lei)弱,遂將羸音作贏(ying)音,且是在CCTV採訪他的節目中,講授給了千萬觀眾。先前國人只曉纖弱女子,今日識得「贏弱」公子,不知可為一謔、可為一嘆乎?「舊歲月舊人物一片凋零」,即使文化多元層面上曾經雅集的一抹吉光、一翎片羽的星星散散,也是文化無救的傷逝!
老一輩書法家、美食家紛紛凋零且無存無續的豈惟書法之精義、美食之精粹。
現如今的美食家如過江之鯽,一條條「款款」而來,以為有錢吃貴的,便是美食家。
靡費數萬港幣,啖一鮑,就是美食家嗎?非也!吃下的固然是美味,更是港紙。能以普通之食材,做出美味之菜餚,又會品啜出無上佳味,是美食家。或自駕或打的不惜往返幾十里,只為吃上一碗牛雜麪,是美食家。美食家的風範無處不在!美食更於細微之處見精神。
現如今的書法一藝,雅道陵遲,殆與毛筆早已失去日常書寫工具之地位,亦頗關聯,書法遭逢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偽劣書家之禍害,乃其要因。
腹有詩書氣自華,此之氣乃才氣、逸氣、士氣,交滙而成亞聖所養浩然之氣,能提住這一口氣,再寫寫字,或有可觀。
庚寅臘月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