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銘:那麼衰老的眼淚 - 劉紹銘

劉紹銘:那麼衰老的眼淚 - 劉紹銘

單看字面,容易把「白俄」看作俄羅斯的白種人。其實這個白俄的「白」,是從"Belarus"這個東歐國家譯音得來的。俄國人或「紅」或「白」,取決於意識形態和效忠對象。汪之成在《近代上海俄國僑民生活》這麼說:「俄國發生十月革命後,反對蘇維族政權的舊俄國貴族、軍人、文官、商賈和知識分子,在各地白軍相繼被紅軍擊潰後,便紛紛亡命國外,而革命前本已居留在國外的俄僑,也絕大部份都不承認蘇維埃政權,所有這些人便成為政治流亡者。……所謂『白俄』,就是沒有蘇聯國籍、沒有蘇聯護照的俄人。」
大概是地緣關係,白俄在中國落腳的地方先自東北開始。上世紀二十年代的哈爾濱一度成為白俄在中國的「首都」。為了方便謀生,這些「難民」不少輾轉到了上海。依MarkGreen的說法,二十年代的遠東,出現了一個新俄羅斯,首都便在上海。白俄流亡中國,沒有分散到香港來,除了地緣關係外,還有一個實質的考慮。在十月革命前,不少俄國企業家早在上海紮了根。這些老僑民對流落異鄉生活無着的同胞都有照顧,但他們如果跑到香港來,就沒有這種依靠了。據MarkGreen所說,「在香港,俄僑一旦失業,必須立刻離境,否則就會投入監獄。」
流落在上海的白俄中,有不少是醫生、工程師和建築師這些專業人士。他們稍為適應當地生活後,總找到本行或與本行相近的工作。最難安置的是無一技之長的難民。他們或淪為乞丐、騙子、妓女。因為他們是白色人種,在中國人的社會「墮落」,使當地的歐洲僑民覺得丟臉。為了保持白人的「種族尊嚴」,南森(Nansen)國際難民局便建議將已淪為「白奴」的俄國婦女移往他國。「他國」是沒有言明的白人國家。

也許是習慣使然,一說到「西方」,我們自然想到像英、美、法、德這些擁有「文化霸權」的國家。雖然俄羅斯在地理上也算歐洲,人民也見金髮碧眼,東正教也信奉基督,可是我們從沒有把俄羅斯這個國家看作西方文明的代表。英、美、法、德各有文化協會長年累月的做統戰工作,他們「名牌產品」所代表的materialculture,也無孔不入的侵佔我們的生活空間。
相對而言,我們對俄國人的認識,就陌生多了。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到台灣求學前,我對俄國的認識可憐得只限於雄雞飯店和車厘哥夫餐室的例湯:borscht羅宋湯。說不上滋味,相當別具一格就是。據汪之成書上所載,當年上海人光顧山東人經營的俄國菜館,吃的多是快餐式的「羅宋大菜」:一客豬排加一份羅宋湯、配麵包、菜或咖啡。因價廉物美,大受公司小職員和大學生歡迎。一下子時光倒流,當年我在香港北角的俄國餐館吃的由唐人師傅泡製出來的羅宋午餐,也是這種菜式。汪之成說,十九世紀末年的俄國菜,形成了所謂的「俄羅斯學派」,成為西餐五大名派之一。鐘鳴鼎食,想是帝俄時代的貴族之家才可以享用。1917年布爾什維克黨人上台,吃的喝的必是另一種風尚。「俄羅斯學派」的佳餚美食,成了衰老的回憶。
汪之成曾任上海社會科學院歐亞研究所俄羅斯研究室主任,斯拉夫研究中心主任。《近代上海俄國僑民生活》的參考資料,除了中、英著作外,還有俄文。汪先生用的例證,多採自中文報紙,如《申報》。初到上海的白俄,貧病交迫而倒斃街頭的雖不多見,但因生活無着淪為討飯的,着實不少。上海人貶稱這種沿門托鉢的白俄難民為「羅宋癟三」。
這些人中有一位名叫摩里特而夫基的,長着十二個手指和十二個腳趾。孑然一身,日夕陪伴着他的只是一個小提琴。他到處賣唱,唱呀唱呀不斷的唱着自己得意的歌曲,一直到人家聽得不耐煩才帶着歉意的停下來,有時還會受盡委屈似的失聲痛哭。但你不得不承認他小提琴拉得實在好。他到咖啡館賣藝時,總愛這麼對顧客說:「先生們!我的欲望並不大,我只需要一杯咖啡茶的代價。」看到人家毫無反應,他只得再哀求一次:「先生們,就讓我拉一個曲子吧,拿你喝剩的半杯咖啡作代價償我!」據說摩里特而夫基經常拉的是一首悲愴的曲子:「別了,流浪天下的父親、母親和姐妹們!」
帶有白俄血統的世界知名人士,不知凡幾。就我們文科學生而言,最常聽說的應該是曾在康乃爾大學教過書的納博科夫。十月革命後,這位俄國貴族先到劍橋上學,再在法國和德國逗留了些年,終於在1940年移民美國。他「不務正業」的小說《一樹梨花壓海棠》(《Lolita》)1955年出版,馬上名利雙收,隨後離開美國,在瑞士定居。十二指小提琴家在上海「劫後餘生」的日子,跟納博科夫晚年在瑞士的黃金歲月,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以前在車厘哥夫吃羅宋午餐時,偶爾看到一些洋人座上客。因為白俄面貌難說有什麼與眾不同的特徵,所以這些洋人,可能是英洋、美洋、或法、德洋。想來我跟白俄直接交往的機會,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在美國做研究生的時候。她叫Irene。「現代小說」的seminar才七八個人,同學分坐長桌子的兩邊。Irene話不多,但面上總帶着微笑。如果不是她在老師到課室前偶然的露一兩句自己的身世,我們也不知道她是帝俄時代貴族的後人。她的英文非常英國腔,大概跟納博科夫一樣,家人是先在英國躭了一段時間才到美國來的。
汪之成有此一說:「俄羅斯女子素以美貌著稱於世。」回想黑髮的Irene,面部輪廓有幾分像汪先生貼出來的1931年「上海小姐」斯盧茨卡婭的照片,亮麗的眼神中帶着幾分身世悠悠的憂悒。恨無董橋描畫民國女子纏綿的彩筆。Irene有多美?上了一把年紀的戲迷,大概認得因演《SplendorintheGrass》獲金像獎提名的薄命女子NatalieWood(1938-1981)。她也是白俄,黑髮,Irene很像她。
台北有明星咖啡館,是上海霞飛路Astoria咖啡廳的再世姻緣。五六十年代詩人周夢蝶一直在明星的舖子前面擺舊書攤,是知名的「台北一景」。咖啡館是一位台灣人和一位白俄合資經營的。在台灣土產店門前捧着英文《聖經》學英文的阿錐,跟常來店裏兌換黑市美金的GeorgeElsner見面多了,發覺這位外國人氣質特殊,極有教養,言談舉止流露着一股自然的高貴氣息。原來這位白俄是末代沙皇的親戚,1949年前在上海法租界工作,負責新房子的檢驗。
明星咖啡館的白俄股東,1961年中風入院,三天後一步一拐的爬上咖啡館二樓,坐在臨窗的老位子。十年來他一直坐的就是這位子。1917後,一度屬於他的MotherRussia已面目全非。「回首望故國,河山總斷腸。」在台灣的流放歲月中,他在感情上對Astoria的依戀,也許與百年前一些美國老華僑的心態相似。他們一輩子離不開唐人街的氣味,一生未離開過華埠去認識外邊的世界。GeorgeElsner在1973年逝世。死前有一段時間外語能力盡失。在大去前的一個下午,他聽到外邊工人清理水溝污泥時傳來「刷、刷、刷」的聲音。白俄忽然淚流滿面說:「下雪了!下雪了!我聽到剷雪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