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昌明:崑劇之為絕活 - 徐昌明

徐昌明:崑劇之為絕活 - 徐昌明

日本國寶級歌舞伎藝術家初試崑曲聲,便引來熱烈反應;中國國寶級崑劇藝術家從藝半世紀,來港演唱三天,不知會有多少人關注?一連三晚的《崑曲雅樂》,最深刻而沉重的一句話,出自上海崑劇團七十二歲丑角劉異龍老師之口。本月八號晚,他和旦角前輩張靜嫻一起清唱《躍鯉記》中的一折《蘆林》,邊唱邊做,五段曲子下來,額頭流汗。唱完,他說了一句:「絕活。」按一般理解,這是褒義詞,形容技藝了得,別人無法企及。但這一刻,他是在哀歎這個戲恐怕已再無人能演了。

2005年,香港還看到浙江崑劇團王奉梅和南京江蘇省崑劇院的范繼信合演過《蘆林》,現在兩位已不上舞臺了。當今的年輕崑劇演員,還有多少人會演?劉異龍這一代演員身上有的戲,已經比上世紀前半葉傳字輩老師懂的戲少了一半以上,而新一代又更少一半以上。老的折子戲都來不及保留了,還花時間排新的。結果,新的大都缺乏底蘊而很快夭亡,但舊的許多也無人承傳而迅速隕滅。連劉異龍和張靜嫻也有十五年沒機會演這戲,負責籌劃節目的機構,尤其是有財力的政府,應該暫時放棄叫崑劇藝人排演新節目,讓他們多些機會演老戲。像《蘆林》,以愚孝書生反襯其妻堅貞不屈,內容頗有意義,表演上又要求丑角唱極高之音,旦角穿上白色腰包身段優美,技巧均有可觀。若等到失傳之後才點演這個戲,恐怕不易恢復過來。如《西樓記之樓會》,若不是本世紀初台灣有人點演這個老戲,岳美緹和張靜嫻多年前從沈傳芷老師學的身段怕已遭埋沒,現在也傳不到新一代人身上了。
三晚演唱的崑劇演員和清唱家,都各自盡了最大努力。表演藝術極其脆弱,再好的演員有時也會失準,但它始終是人性化的藝術,不像國家閱兵或奧運開幕,越操作完美,越無人情味。傳字輩老師周傳瑛當年窮得沒飯吃,搭進唱蘇州灘簧的國風劇團,他說:「窮是自己的,戲是先生的;一定要把崑劇藝術傳下去,不能辜負我們的這個『傳』字。」各種從師學藝的人,身上何嘗沒有這個「傳」字,若能不斤斤於一己之表現,而著眼於藝術整體的追求和傳達,演技唱功自會日漸長進。劉異龍說他在也是給傳字輩老師教了以後,在舞臺上慢慢悟出來的。前人用心教過自己,自己也曾用心學過,那時最人性的滿足,就是能把技藝再傳給後人,否則便是一大遺憾。
後兩晚的清唱會內容很扎實,在南蓮園池香海軒的小場地,近距離聽著不用擴音器的原聲演唱,對唱者是挑戰,對聽者則是享受。唱曲的八個是分別來自香港、北京、南京和上海的曲友、曲家及專業演員。南京崑曲社社長汪小丹很有氣質,行腔溫文而富感情,本以為她是清曲家,只會乾唱,誰知她邊唱邊舞動手足,儼然演員一樣,原來她從小受家庭熏陶,父親還特地請演員來指導她練基本功。清唱與做手身段相結合,更能把聽眾帶進人物內心,雖非化妝表演,卻韻味十足,是看崑劇外的另一種享受。只是後兩晚她沒用咪,聲量有點不足,後來才知那三天她都病了,沒吃東西,那真是很了不起。她們曲友在南京每周日拍曲,一唱就是一整天,還定期舉辦名為同期的聚會,有樂師配合演唱,只是沒化妝上臺而已。
香港的陳春苗假嗓不俗,若能唱出不同人物的情緒,當感人更深。只出場一次的谷好好,刀馬旦出身,於《浣紗記之寄子》中唱得入戲入情。同是以演刀馬旦為主、現在香港教授崑劇身段的邢金沙老師,無論在折子戲《蝴蝶夢之說親》和清唱中,都走了正旦和閨門旦的路線,更符合她的氣質。《說親》出場時,她身體彎成半月形,到她得知王孫公子對自己也有意思,在椅子上「發姣」起來,很有戲劇效果。她的演出比前更沉穩成熟,身體若再放柔軟些,閨中少女或少婦的味道將會更濃。

邢金沙弟弟邢岷山,以前聽過他,老生唱腔相當不錯,今次見他略感吃力。他長年從事影視工作,也許生疏了唱功,且一下子要連唱三天,但依然悉力以赴。有一事更讓我肅然起敬,他說無論到哪裡拍片,身邊都有許多人因他的影響而喜歡上崑劇:「只要你願意接觸,就很難不愛上她。」崑劇的延續正需要不為自己沽名釣譽的人,真肯為崑劇前途著想。
另外三位崑劇藝術家岳美緹、張靜嫻和劉異龍,無論表演或清唱,都熱情澎湃。難得他們六七十歲,仍粉墨登場,下次不知何時才有緣得見?岳張兩位老師演的《琴挑》,書生潘必正被道姑陳妙常拒絕後,那種委屈難受,讓我第一次感到共鳴。而妙常對潘生臉兒假狠、口兒裝硬,就不單因為她是出家人,也因她本是大家閨秀。她的愛需要通過一道道關卡才能顯現。
崑劇的公開清唱會並不常有,但崑曲的曲唱不是隨便一個劇種卸下戲服來清唱那麼簡單,它本來就是劇唱之本,演員現在唱的崑曲都是昔日士大夫為之定譜定腔。而曲唱的旋律是嚴格依照漢字四聲(平上去入)陰陽的聲調而產生。欣賞崑曲也是在欣賞漢語聲韻如何化為樂韻。唱歌本為抒情,講究字音是為達意,板正腔純是為傳情。感情本身難於規範,能規範的只是字音和板眼,但難規範的正是藝術功力所在。
崑曲有文字曲譜可據,不會滅亡。堪憂的是崑劇身段,少了它,就少了把心志情感化為動作而仍保持優美、不致偏激暴烈的傳統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