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中期,我家來了一個客人,姓劉名達良,五十來歲,三四十年代,在上海辦歌舞團,聲名之盛,僅次「明月歌舞團」的黎錦暉、錦光兄弟。
劉達良是家父在上海時的舊識,香港舉目無親,就暫棲住我家。劉伯伯很落魄,行篋簡單,身邊兩個破爛皮匣子,除了應用的幾襲舊衣服外,滿是照像和黑膠唱片。照像裏的人物,有周璇、白虹、徐來、胡蝶、黎莉莉……,我年少,不識荊,劉伯伯就一一為我介紹。他最推崇周璇,說她是歌后中的歌后,言畢,順手就在客廳的留聲機放上了她的唱片,於是,我聽到了「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幽怨淒迷,如泣如訴。這是我第一趟聽到《何日君再來》,自此如中魔咒,幾十年來,聽了千百遍猶未厭。
《何日君再來》的作曲者是劉雪庵。劉雪庵,名晏如,四川銅梁人,一九○五年生,幼嫻樂器,尤精吹簫奏琴。一九二五年入成都美術專科學校,習畫之餘,旁及崑曲,啟發了他作曲的興致。三○年考入上海藝術大學,翌年轉入上海國立音樂專科學校,修讀理論作曲,師事蕭友梅、黃自等大師,三六年畢業。
一九三七年,導演方沛霖為宣傳國產「三星牌牙膏」,開拍由「金嗓子」周璇和關宏達合演的電影《三星伴月》,《何日君再來》成為了電影中的插曲,周璇演出外,還獲邀主唱此曲。電影上映,賣座平平,卻唱紅了《何日君再來》。
當年,里衖大街、舞榭歌臺,都在競唱《何日君再來》,流行程度幾近瘋狂,不少紅歌星爭相翻唱此曲,其中最膾炙人口的,莫如李香蘭的版本(在「滿映」一九三九年拍攝的電影《白蘭之歌》裏,李香蘭便和男主角長谷川一夫一起唱出了國語版本的《何日君再來》),因而不少人向來誤以為李香蘭便是此曲的原唱者。
日本音樂界,聽了《何日君再來》,驚喜交集,以此曲為天籟,人間罕有,立馬紹介到日本去。日本版的《何日君再來》由長男恒男譯詞,紅歌星渡邊(原姓加藤)濱子主唱,一時之間,東京、大阪一帶的酒家、會所,一俟華燈初上,「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的歌聲便如流水般的響奏起來。
《何日君再來》,可說是第一首國語時代曲,引起了外國的回應和重視。(此後相繼是《玫瑰、玫瑰我愛你》、《薔薇處處開》、《夜來香》和《第二春》。)自來有關《何日君再來》創作的緣起,版本有二。
其一是劉雪庵三六年為送別同學而作的鋼琴協曲,旋律為探戈音樂。越一年(三七年)才由貝林(黃嘉謨)填上歌詞,用作《三星伴月》的插曲。
黃嘉謨是三十年代著名編劇,作品有《鳳還巢》、《滿園春色》等。他舊學根底紮實,用詞幽怨典雅,配上《何日君再來》的悲情曲調,正好起了紅花綠葉之妙。
其二是劉雪庵跟電影音樂創作人「抬槓」,因而寫出了此曲。
一九三六年,剛畢業的劉雪庵,跟隨朋友到電影公司參觀,聽了電影中的插曲,不由皺眉說:「這樣的曲子太簡單容易了,我一天就可以寫三四首。」年少抓狂,惹起在場電影公司音樂部門人員的不滿,要他寫一首歌來看看。劉雪庵二話不說,就譜出了千古名曲《何日君再來》。(劉雪庵的名曲,為人熟悉的還有《紅豆詞》、《長城謠》和處男作《飄零的落花》。)
以詞察意,二者當以第一條版本較可入信。
因為李香蘭唱紅了《何日君再來》,有不少人誤以為此曲是日本歌謠,此乃大謬。故友中[!8CB6]英助(日本著名間諜小說兼傳記文學作家)八十年代中期,著有《何日君再來物語》一書(河出書房新社),幾經訪查,清楚述明《何日君再來》之曲出自劉雪庵手,詞則為黃嘉謨傑作。
不過,說《何日君再來》跟日本人一點關係也沒有,那卻又說不過去。此曲的編曲者園廣昭,正是日本人。我們不妨細細聽,《何日君再來》隱隱約約真的是帶點兒東洋演歌味道!
《何日君再來》唱遍大江南北,多少年來,為眾多唱片公司老闆、男女歌星帶來名利,諷刺的是,劉雪庵卻無半文好處,他的一生,可以「坎坷潦倒」概括。大陸解放後,他沒隨好友姚敏、李厚襄等人南下香港,選擇棲留大陸,繼續音樂創作。六四年出任中國音樂學校教授,可謂他一生中最輝煌璀璨的時刻。
六六年「文革」迸發,劉雪庵被指為「反革命」、「漢奸」。《何日君再來》(為誣衊劉雪庵,有人刻意把《何日君再來》改了兩字,變成「賀日軍再來」)也被批為媚日辱華的靡靡之音。劉雪庵被投入牛棚,長達十餘年,多番折磨,導致雙目失明。八○年,他的老朋友全國政協委員謝孝思到北京探望劉老,但見陋室破舊,四壁蕭條,而劉老非但病目,且罹中風痼疾,雙腿癱瘓,行動不便。重逢故友,劉老淚流滿面,長久默然無語。八二年,劉雪庵終獲平反,可一代音樂大師早已宛同廢人,完全失去了創作的意志,蟄居斗室,等待死神。一九八五年,劉老終於如願以償,駕鶴西歸,享年八十整。
沈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