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和牛肉的關係久遠,我最欣賞的一則說的是蘇東坡的爺爺蘇序。
蘇序就是「積穀防饑」一語淵源之人。他原本不識字,卻有一種洞明世事的智慧。耕稼所穫有餘,只把所需食用的碾了白米,剩下的穀子都原封存了起來。積四千石,到饑荒之年,即開倉放賑,拯救饑民。可見「積穀防饑」四字的深義,並不在於「積」字,因為米容易受潮,本不可積;若欲防饑,便得以穀子的型態存放,這個成語教訓所講究的,是貯存技術。
直到晚年,蘇序才有能力學寫詩,居然還寫了幾千首。照他的么兒蘇洵記述:「凡數十年得數千篇,上自朝廷郡邑之事,下至鄉閭子孫畋漁治生之意,皆見於詩。觀其詩雖不工,然有以知其表裡洞達,豁然偉人也。」由於為人平易,不拘形跡,常常帶攜酒行遊,醉歡談笑。有一次,他的二兒子蘇渙應考得雋,派人送喜報來──也有一說送來的還包括官帽、官袍、手笏、一張太師椅和一個茶壺,這就荒誕得幾乎不可信了──總之,好消息傳來的時候,蘇序喝得酩酊大醉,手上還拿著一大塊牛肉。他向酒友們朗誦喜報之後,順手塞進包袱裡,這喜報,就包著那一大塊沒吃完的牛肉。由此可見古人吃牛肉不甚臠割,切一個「歌詞大意」而已。正因為是抓在指掌之間撕咬,當年才會把那被惡水圍困、受饑連月的杜少陵噎壞了。如此想來,炒成肉鬆狀的「毛毛牛肉」,歷史應該不至太過悠久。
川味牛肉,一向很少方塊文章。像前文提到的小碗紅湯,一次料理十斤,先切成兩斤來重的大塊汆燙去沫,仍然還是要開條切片的。大傘牛肉則講究橫筋切,卒成兩寸長、一寸寬的片。五香燻牛肉的切片更窄而薄。置於小蒸籠牛肉可想而知,一小條五公分不到,拿四色牌作基準即可。燈影牛肉也特別,是要先把牛後腿肉切成大薄片,抹上炒熟磨細的川鹽,捲成圓筒……但是這毛毛麵,算是形號出眾,喜歡嘗試新花樣的饕客可以一試。
前文曾謂袁枚《隨園食單》幾乎不及於牛肉。袁枚直言:南方人家中不常有牛、羊、鹿,「然製法不可不知」,故列之於「雜牲單」。於牛肉,尤其簡略。他是這樣寫的:
「買牛肉法,先下各鋪定錢,湊取腿筋夾肉處,不肥不精,然後帶回家中,剔去皮膜,用三分酒、二分水清煨極爛,再加秋油收湯。此太牢獨味孤行者也,不可加別物搭配。」
買牛肉這事也值得一書,可見非比尋常。以隨園飲饌之精,在牛肉烹飪上卻簡略如此,值得仔細翫味。顯而易見,那句「此太牢獨味孤行者也,不可加別物搭配」是個關鍵;「獨味孤行」似乎不是純粹出於口味的講究,而是一種飲食文化裡對於「太牢」所象徵的禮法的尊重。
在比較寬泛的解釋裡,牛、羊、豬三牲都可以稱為太牢,但是在《大戴禮記.曾子天圓》裡卻說:「諸侯之祭,牛,曰太牢。」起碼,豬是比較受輕賤的,沒有「獨味孤行」的義理和氣魄。我猜想隨園之所以推崇牛肉,應該還是取大戴禮的解釋,把牛的地位抬高了,這不僅僅是吃和烹調的問題,還是人講究品味和教養的一套價值。
試想:單以酒水煨燉,其清可知,至於口味,我猜隨園還是希望我們想像一下孤行於天地之間,獨與造物精神往來的味道。那絕對不是在口腹之間。
文:張大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