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如何消寒? - 楊照

楊照:如何消寒? - 楊照

二十多年前到美國留學,從亞熱帶去了北溫帶,冬天裡倒並不覺得特別冷,在可接受、甚至可玩賞的範圍內。第一個深冬,剛入夜時,我就曾漫步走下結了冰的查爾斯河,站在河中,帶著金屬銀光的天空下,回頭看看,岸上車輛的形影隱去了,只剩下亮晃晃的車燈,亮得有點誇張、甚至有點滑稽,煞有介事地一道光接一道光準備右轉上橋,煞車紅燈此起彼落,自有其節拍、韻律。
比較難適應的,是冬天很長很長,好像總也過不完。我才意識到原來自己身體裡內建了一套衡量冬天的標準,不太能隨意志調整。我還以為台灣沒有什麼四季感受,以為自己對四季也相應糊塗,其實不然。天光短到一定程度,氣溫降到一定程度,身體裡自然有一個訊息標示:這是冬天了。
大概是波士頓的十一月,對我而言,冬天開始了。一直要到第二年的四月左右,才明確地從冬天的感覺中脫離出來。真長。
第二年,試著依照書中讀來的記載,畫「九九消寒圖」。冬至那天,進城到Chinatown買磨好的黏米粉,回家加水和了做湯圓。做了一大面盆,一半用台灣客家方式煮鹹的,一半入紅糖湯裡煮甜的。不怕吃不完,聞風聞香而來的台灣同學把客廳、飯廳坐得滿滿的,一人抱一隻碗,找張椅子坐下就吃起來了。吃完了再喝大家分頭帶來亂七八糟的各種酒。
趁著酒意,攤開大紙畫梅枝。要算好梅枝上的梅花一共要有九十九片花瓣,往後一天塗紅一片,等到九十九片花瓣都紅了,冬天也就過了。
說來容易,聽來有道理,真正實行卻不是那麼回事。先是酒鬧中,總有人想出方法來破壞了梅枝圖案,剛剛畫好的,就被多添幾片花瓣,要不就被一下子填滿了好幾片,反正就是沒辦法準確弄成九十九。要等同學散了,總算畫成一張「消寒圖」,然而前面幾天每天塗好一片花瓣,老是覺得手癢,想繼續畫下去。勉強壓抑塗其他花瓣的衝動,結果卻是更突顯了等待漫長,連今天等明天都難等,九十九天簡直遙遙無期!
還是放棄吧。太太突然說想要吃台式肉圓,上次在紐約法拉盛吃到的那種。唯一能吃到的方法,就是去紐約,不是嗎?從中午開到天黑,四個多小時,到達法拉盛,吃到了肉圓、鯽魚、年糕、煨麵,繞道世界書局翻翻台灣新出的書,突然之間,覺得冬天沒有那麼漫長、沒有那麼難以忍受了。
原來,真正難忍的,還是想家,因為冬天格外覺得離家那麼遠。
文:楊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