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載著我和一位研究生,穿過橫亙在贛江上的南昌大橋,進入了南昌市區。早上九點多鐘,堵車的高潮應該已經過了,但是事實勝於我們原先的推測,沒想到南昌城緊跟中央政策,堵車情況不下北京三環之內。車陣好像贛江波濤,後浪追前浪,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司機說,青雲譜在城南,不遠的,即使堵一堵,四十分鐘總可以到了。塞了一個小時,行行復行行,停停復停停,他說已經到了青雲譜,可是不知道八大山人紀念館在哪裡。原來青雲譜在現代南昌人的概念裏,已經成了當地的行政地名,是南昌城南的一個區,不再是八大山人居停過的道觀了。問路人,都說不知道,問交警,答曰還遠呢,在梅湖風景區。司機說,早知道紀念館在梅湖風景區,就不必進城到青雲譜,沿著河邊快速道,一繞就到了。咳,走了多少寃枉路。
又開了一陣子,終於看到八大山人紀念廣場,修得十分現代化,好像八大山人穿起了西裝洋服,有點不搭調。眼前是一片狹長的湖水,沿湖有幾座仿古的樓閣,畫棟雕樑,應該是剛完工不久,都還空置著,形制像上海豫園商場的建築,可能將來也是商場。司機悶著頭一路往裏開,我說不對不對,前面看起來像新開發的別墅區,而根據前人的描述,道觀青雲譜是座落在水邊的。司機下來問路,我四處張望了一下,就看到路邊豎著燙金大字的「某某風景別墅區」,看來地產商的確是有慧眼,早就把臨湖一帶的區域變成他們增值的禁臠了。經過別墅保安的指點,弄清了湖對面叢林古木集中的院落,才是八大紀念館,也就是原來的道觀青雲譜。
八大山人紀念館正在大興土木,門口堆了黃沙木料,像片工地。不過,進門還是向我們要了每人二十元,只是口頭先警告,說修繕期間,館藏展品都收起來了。問我們要不要導遊,學生看看我,我回答得乾脆,不要。偏院裏有一口小井,井沿漶漫,像棄置在牆角的石臼,旁邊立塊牌子,「萬曆古井」,沒什麼看頭。不遠處矗立著八大山人帶斗笠的銅像,是按照1674年(康熙十三年)黃安平手繪的「个山小像」塑造的。那一年八大山人四十九歲,還沒使用「八大」為號,所以仍然自稱「个山」。(按照我們現在掌握的資料來看,他是在1683年前後才使用「八大山人」之號。)畫中人相貌清癯,神情有些落寞,反映了國破家亡之後,明朝宗室遺民的心境,十分傳神。銅像則顯得神采奕奕,好像十分滿意這座院落建成「八大山人紀念館」似地。
穿過月洞門,進入青雲譜主體建築的前院。前院狹長,比籃球場略窄,有點逼仄,正中是道觀的正門,門上有石刻匾額,「眾妙之門」,據說是八大山人親筆。那筆勢看起來不像八大的恣肆風格,當然可以怪刻工沒能展現真跡的精神,還可以辯說,為道觀這種清修之地題匾,要收心斂性,不能隨便展現自我的創作欲,所以不像八大的書跡。不過,我們查查史料,這「眾妙之門」出自八大手筆的說法,出現得很晚,是民國九年(1920)出版的《江西青雲譜志》中,夏敬莊「重修青雲譜道院記」(署甲寅年,即1914年)文章才提到的,而且這篇文章還混入了不少道聽塗說的傳聞:「逮有明之末,有寧藩宗室遺裔八大山人者,遭世變革,社稷邱墟,以義不肯降,始記僧服。佯狂玩世,繼乃委黃冠以自晦,是為朱良月道人……良月道人居此既久,於道有得,頗著書,又工丹青書法,亦超妙今二門,額題『眾妙之門』四字,即遺墨也。」學界對於八大是否棄僧入道、是否與清初重建青雲譜的朱良月是同一個人,爭議甚多。目前我們只能確定一點:八大山人時常來到這個南昌城南十五里地的道觀,一方面是避世清修,另方面則此地聚集了一些懷念前朝的遺民,得以相濡以沫。
現在的青雲譜建築,是1950年代按照清末格局修建的,是否和八大山人居停的道觀相似,誰也說不清楚了。三進屋宇,正正方方的,每進中間是回廊環繞的庭院,有些搬遷過來的老樹,裝飾了重修的古跡,讓人產生時代遼遙久遠的感覺。有趣的是,第一進院落裏面有棵相當粗大的桂花樹,看起來有百年高齡了,旁邊樹立著木牌,說是唐代的桂樹。可是,回廊上又掛了一張老照片,是周恩來在1962年來訪,與當時住持的老道一同站在一棵兩人環抱的老桂樹旁,照片下寫著說明:周總理親自見過這棵唐代的桂樹,可惜1962年的大洪水把唐桂淹死了。原來,真的唐桂已經升天,在廣寒宮裏陪伴太真娘娘了,現在這棵桂樹只是象徵意義的唐桂,真讓人不勝唏噓。
因為目前正在進行修繕工程,所以每間房舍都是空蕩蕩的,只有正廳掛了十幅左右的複製品書畫,其中有幾幅是畫冊上常見的。有個年輕的導遊,領著十來個觀光客,在一幅畫前大講「三月十九」是崇禎皇帝煤山自縊的日子,可以在畫中隱藏的標記上看到。又說八大山人署名的含意是多麼深刻,「八大」與「山人」的寫法非常特別,緊聯起來,就是「哭之、笑之」,作為國亡家破痛苦的寄意。圍觀者聽得入神,哦哦連聲,得到了胡亂灌輸來的知識,想來還會回家去教育子女,甚至向親朋好友炫耀如此精彩的文化新知。我在旁邊聽了,心中暗想,「非物質文化遺產」就是這麼一代傳一代,稀裡糊塗形成了,其實是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全無歷史根據的。八大山人到了五十七八歲,已經是明朝覆亡四十年後,才在畫幅上署名「八大山人」,難道之前就沒有「國破山河在」的悲痛,就不會哭之笑之?
這個「哭之笑之」的說法,最早見於1739年(乾隆四年)刊行的張庚《國朝畫徵錄》,是張庚自己獨具隻眼的創見,當時就惹起爭議,如乾隆十六年《南昌縣志》就大不以為然。可見南昌本地人沒聽過這個說法,青雲譜所在地的鄉邦父老是不認可的。然而,這個說法顯然十分聳動有趣,也就被後人不斷地「口傳心授」,以訛傳訛,積非成是了。青雲譜大興土木,不久要重新盛大開張,想來又要增加許多古跡與傳說,讓導遊們傳播些無稽的「歷史知識」,為地方「文化搭台,經濟唱戲」做出貢獻。看看附近別墅住宅區也在大興土木,建造一棟棟的高級洋房,就可以窺知八大山人與青雲譜的關係是多麼重要,可以拉動全省地方內需,提高國內生產總值。
不過,八大山人是值得我們懷念的,他的書畫也真是橫空出世,縱橫恣肆,表露了「非暴力抗爭」與「不合作主義」,是藝術對抗政權壓迫的極致展現。要是放到二十一世紀,也是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石濤和尚有一首題畫詩,寫的是八大山人的水仙,同時也描繪了八大的身世:「金枝玉葉老遺民,筆研精良迥出塵。興到寫花如戲影,眼空兜率是前身。」有些文學界的朋友喜歡談「告別主義」、「逃走主義」、「沒有主義」、「不是主義」,其實都可以在三百年前八大山人的藝術實踐中看到,而且其中還蘊含了更深厚的歷史文化悲情,以及對於人世滄桑的體會,對超越浮生幻滅的追求。
我曾在畫冊上見過八大的一幅行書扇面,落款「昭陽大梁之十月,書以曾老社兄正」,寫的是:「凈几明窗,焚香掩卷,每當會心處,欣然獨笑。客來相與,脫去形跡,烹苦茗,賞文章,久之,霞光零亂,月在高梧,而客在前溪矣。隨呼童閉戶,收蒲團坐片時,更覺悠然神遠。」扇面是寫給南昌友人曾燦的,極其可能寫的是青雲譜恬靜的氛圍。我走出道觀的屋舍,繞到後院林木蔥鬱的角落,突然看到幾棵參天古樹,蔭翳遮蔽了彎曲的小徑,曲徑的盡頭,縮在巨大樹幹後面是八大山人的衣冠冢。周遭闃無一人,落葉覆滿了雜草掩蓋的土堆,很恬靜。想來當年的青雲譜遺世獨立,遠離塵囂,是個避秦的去處,八大山人也在此度過一段清淨的日子。
文:鄭培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