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李崧是個醫生,不是畫家;我外公潘達微是畫家,並非醫生。但他們都是香港早期的攝影發燒友,也許正是這點,使他們成為忘年之交。
上世紀二十年代,父親在香港大學醫學院畢業後,住在跑馬地萬松坊,他住三樓,外公一家住在四樓,他常到外公家走動,向外公學習攝影。外公曾將自己的攝影作品和父親的一張作品,送往日本參加「日本寫真藝術展覽」,得以入選為佳作,印進攝影作品紀念冊中。我小時也曾見過這本攝影集,我母親曾指出其中一張拍工人爬梯抹煤氣燈的,說是父親的作品,另一張拍攝黃包車夫在街頭歇腳抹汗的,說是外公之作。他們的作品都是寫實主義的,以勞苦大眾生活為題材,同時下唯美攝影走的路不是一條路線。
外公曾得肺病,那是他在南洋煙草公司任經理,每日都試抽樣煙引起的。我父親為他醫治,故此我家中至今還掛有一幅外公給我父親的畫《萬象春回》,題有「李崧醫生起余痼疾涂此以志不忘丁卯冬冷殘」。丁卯是一九二七年,他們之間是亦師亦友的關係。至於父親和母親戀愛結婚,那是外公去世後的事。
最近回港,遇見小思,她說曾在神州舊書店裡,發現了一幅疑似是我父親畫的畫。想不到的是,沒過兩天,我還未離港返加,小思就托人把那幅畫帶來給我,原來她怕畫掛在書店被人捷足先登,當天立即跑去柴灣,花了一百五十元從神州舊書店把畫買下來送給我。我一看那幅畫,就肯定是真的出自我父親之手。
我父親並非畫家,何以會畫這樣一幅國畫呢?
那是五十年代末,大約是一九五八年吧?香港工聯會準備在土瓜灣建一所工人俱樂部,因而舉辦了一次籌款的美術展覽。父親在工人醫療所當義務醫生,自然積極參與其事。為此他在家中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對着外公的那幅畫,進行不只一次的臨摹,據工人醫療所的區波主任說,那時我父親花了不少時間臨摹,最後拿出一幅裱好的,送交工聯會展出。
我父親也曾頗為得意地對我談及此事,他說當時美展參與的畫家很多,幾乎所有的畫標價都是二三百元,這在當時已是相當貴的。於是他同王寬誠開玩笑,說如果我畫一幅國畫,你肯出多少錢買,王寬誠不信他會畫畫,就說你真的畫出來,我出一千元買下。於是父親就把那幅臨摹外公的畫掛出來,王寬誠果然以一千元買了。這在當時引起參展的畫家議論紛紛,誰料到一個醫生畫的畫竟賣得比他們的畫高出那麼多。這幅畫在王寬誠過世後,流散出來,故此小思才可能在舊書店裡發掘到的。
比較一下我父親這幅題為《杏林日暖大地回春》的畫和外公的《萬象春回》,無論是筆法和用色都是相同的,只是父親並不是完全照足原作臨摹,而是截取了其中部份,在構圖上把原作的橫幅改變成直幅。這是其取巧之處,也是其聰明之處,是臨摹又成創作了。
如今繪畫人買畫人都已物故,此畫雖已蛀殘,仍是件使人回憶往事的紀念品。謝謝有心人小思!
二○一○年冬
文:杜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