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我見青山多嫵媚─葉靈鳳、李歐梵的「香港書寫」 - 陳平原

陳平原:我見青山多嫵媚
─葉靈鳳、李歐梵的「香港書寫」 - 陳平原

一、與香港結緣

《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第七章論及葉靈鳳的小說,頗多新意(此前我們受魯迅影響,視葉為「才子加流氓」)。第十章「雙城記」談及上海與香港互為他者,主要以張愛玲為綫索,但也提及1938-1941年的「南來潮」中,很多中國作家只是過客,最認同香港的是葉靈鳳。「葉靈鳳1938年離滬,一半也是出於耻辱(被左翼作家聯盟除名),在香港度過了他三十七年的餘生。他在港先是自茅盾走後,接手編輯《立報》的文學副刊,然後又接替戴望舒編《星座》,在這個著名的《星島日報》文學副刊上,他連載了大量的散文小品,直至他七十多歲退休,75歲病逝。不過,他的小說創作是早就停止了,相反倒是浸淫在他一生的書籍嗜好中,成為一代藏書家。」
談及「一代藏書家」,李先生請我們參閱《讀書隨筆》前兩序。其實,馮亦代撰《讀葉靈鳳〈讀書隨筆〉》(《讀書》1988年8期),提醒我們:「能將香港的歷史與風物寫入一書的人,大概要首推靈鳳了。」在1947年6月5日《星島日報》副刊「香港史地」的「發刊詞」中,葉靈鳳稱:「不管你是喜歡還是憎惡,香港終是一個重要的而且值得研究的地方」;「對於這樣一個重要的地方,我們可說太缺乏注意了,更談不到學術上的研究。」在我看來,居港後的葉靈鳳,最重要的著述,莫過於其書寫香港的《香港方物志》(1958)、《香江舊事》(1968)、《張保仔的傳說和真相》(1970)、《香港的失落》(1989)、《香海浮沉錄》(1989)、《香島滄桑錄》(1989)等。
赴港後的葉靈鳳,不是李著關注的重點,只須稍做交代——在李先生看來,葉靈鳳這37年的「餘生」,不外讀書、藏書、編報,再寫點散文小品。如此判斷,決定了那位1970-1972年間任職香港中文大學的助理教授,不會想到要去拜訪垂垂老矣的葉靈鳳。當然,那時的李歐梵,還沒有寫作《上海摩登》的計劃,更不會想到自己也將定居香港,且大談特談如何「尋回香港文化」。李先生所撰《尋回香港文化》(2002)、《都市漫遊者:文化觀察》(2002)、《城市奏鳴曲》(2003)、《清水灣畔的臆語》(2004)、《又一城狂想曲》(2006)等,大都以香港為第一主角或思考目標。
四十年前在香港擦肩而過的葉、李二君,今天成了我的閱讀與思考對象。都是外地人,卻把他鄉當故鄉,定居香港後,積極進行「香港書寫」,其著述影響深遠。而且,二人都有意無意地以上海作為香港的對照物,相看兩不厭……如此「雙城記」,蘊含了很多歷史以及文化的趣味。

二、「南來文人」與「東歸學者」

抗戰爆發後的「南來文人」,對於香港現代文學及文化建設起重要作用,這點學界多有論述。其實,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諸多原本任教美國的華裔學者來港,對於香港學術/文化的意義,至今沒有得到很好的闡述。單就我比較熟悉的文學及文化研究而言,香港城市大學的張信剛、鄭培凱、張隆溪、香港科技大學的王靖獻、高辛勇、鄭樹森、嶺南大學的劉紹銘、馬幼垣、香港大學的陳炳良、香港中文大學的張洪年、浸會大學的鍾玲等,這些教授立足學院,積極介入香港的日常事務以及文學/文化建設,發揮了很好的作用。只是像李歐梵這樣的知名度和曝光率的,還屬鳳毛麟角。或許有一天,我們會將此「孔雀東南飛」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進行綜合研究。
就像周作人說的,一個地方住久了,有了感情,這就是我的家鄉(《故鄉的野菜》)。現代人對於籍貫,不像古人那麼重視;即便出生地或成長記憶,也不一定具有決定性意義。歷經多次遷徙,只要住下來,拿起筆,從事有關「香港」的書寫,就值得關注與慶賀,同時,也應該被納入「香港文學」的考察範圍。
相隔四十年,「南來文人」與「東歸學者」,一旦定下神來,開始關注香港文化,對於「香港形象」的塑造,起重要作用。他們的工作,與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我注意到李歐梵在香港大學或香港科技大學當講座/傑出教授時,與他日後真的定居後,對於香港的論述,略有變化。此前是「高屋建瓴」,多有批評與建議;此後則「體貼入微」,多有表彰與鼓勵——「為香港打打氣」。立說頗有差異,但兩者都是「有效的介入」。

三、「風物志」還是「城市學」

葉、李這兩位「外鄉人」的「香港書寫」,各有其特點,而且,帶有明顯的時代特色。一個是作家,但也做考證;一個是學者,但也寫小說。二人家庭出身、學術背景以及生活閱歷完全不同,這都很好說;關鍵是,當其面對這日漸熟悉也日漸親近的國際性大都市,採用何種寫作策略。
李歐梵說到香港,批評其缺乏對於自身歷史的體認與追懷(見《尋回香港文化》中《「雙城記」的文化記憶》等文);而葉靈鳳做的就是這事——後期諸多寫作,專注香港的史地與風物。反過來,李歐梵對於當下香港人日常生活的觀察,以及其文化批判的立場,恰好是葉所缺乏的。李為潘國靈《城市學2——香港文化研究》寫序,鼓吹「衝出象牙塔」,「轉『游』為『牧』,下決心多為這塊『平滑』的空間作點工作」,很能顯示其類似本雅明的不怎麼「學院」、甚至「反學院」的學術立場。
葉靈鳳的文章趣味,更接近周作人;而曾撰寫《鐵屋子的吶喊》的李歐梵教授,大概更願意追摹魯迅——至少在介入當下社會生活這一點上。
這裏還牽涉各自的社會地位、工作環境,以及大眾媒體的差異——畢竟,我關注的不是葉的小說或者李的學問,而是其報刊文章。而研究大眾傳媒的都知道,專欄的書寫不完全取決於個人趣味。另外,「象徵資本」十分雄厚的李歐梵,視野並不局限於香港,而是不斷在兩岸三地奔跑,借上海打香港,借香港說台北,借台北批北京——多姿多彩的城市散論,依舊是狐狸洞主人的獨門絕活。
同樣是「都市想像」,地方志與城市學不同,前者關注本鄉本土的歷史因緣,後者則是國際視野中的都市風景。半個多世紀(上世紀四十年代末至今)的歷史風雲,曲折投射乃至具體而微地落實在葉靈鳳和李歐梵的「香港書寫」上。真希望有機會為這兩位文人/學者各編一本「香港論」——前者注重上下因緣,後者強調左右聯繫,二者交叉配合,恰好為當下的香港確定歷史、文化乃至精神的坐標。
台灣詩人余光中《十年看山》詩云:「十年看山,不是看香港的青山,是那些青山的背後,那些無窮無盡的后土」;臨別香港,方才懊悔錯過了香港山色的嫵媚,「頓悟那才是失去的夢土」。馬家輝借題發揮:「如果來港教學的『海歸派』都能及早擁有『余光中式』的自悔心情,奮筆投入,腦袋付出,香港報刊的知識水平尺寸肯定不會低落如今。」(《在廢墟裏看見羅馬》111頁)如此殷切期待,有葉靈鳳、李歐梵二先生的榜樣在前,我相信不會落空。還記得辛棄疾的《賀新郎》吧,「我見青山多嫵媚」,緊接着的,就應該是「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了。
二○一○年十一月十八日於香港中文大學客舍
文:陳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