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魯迅與藝術 - 陳丹青

陳丹青:魯迅與藝術 - 陳丹青

今天第一次來中國藝術研究院參加文化部主辦的魯迅論壇,非常榮幸。尤其榮幸的是,回來十年,這是第一次被要求發言稿事先呈交當局審查。當局知道,「審查」二字不好聽,就說是「看一看」——等於現在警察局約你訓話,叫做「喝茶」一樣,非常斯文,非常禮貌——可是文化部官員為什麼要事先「看一看」呢,因為說將來要出書,好像文化官員成了書刊編輯,要出書,自然先要「看一看」。我不知道這套把戲是剛剛實行呢,還是早就實行?是因為討論魯迅這才要看一看呢?還是今後所有論壇的發言都要事先看一看?但我願意相信,今天大家坐在這裏開會,在座諸位學者教授都已經預先呈交了。
過去五年,我曾應孫郁兄和令飛兄的邀請,六次談論魯迅,事先從未要求把我的講稿「看一看」,後來,六篇講稿都放進書裏去,當然要給出版社,出版社又要給出版署的老爺看一看,看過之後,就要刪。刪,沒問題,我們都很幸福,都和魯迅同樣的命,說話,寫字,隨時準備刪。可是事後看,事後刪,和事先就要「看一看」,完全是兩回事。大家知道,為了安全起見,進機場,進人民大會堂,所有人必須全身摸一遍,搜一搜,現在,等於腦袋瓜也要預先掰開來,把我們黨的手電筒伸進去照一照,看看裏面有沒有藏着炸藥或者打火機,這真是新世紀的新創舉啊,我們的文化部,真是有文化!
大約一周前,我先接到主辦部門一位女士的電話,要求預審發言稿,當時我在出差中,還沒寫。前天,令飛兄來短信再次要求提交發言稿,想必主辦方着急向上交代,只好求他。可我仍然一個字還沒寫。令飛兄說,先把提綱發過來吧,以便交差。每次,只要魯迅先生的長孫有所要求,我會順從,於是當夜寫了幾行字,發到他郵箱。
我的意思是說,倘若不是令飛兄親自要求,我不會聽從任何部門的任何官員,除非我犯了法。現在,我很希望知道在座哪位是文化部官員,我非常樂意當面告訴這位官員:你們的上司不覺得這種做法多麼丟臉嗎?你們不覺得這是在調戲魯迅先生和他的家人嗎?你們不覺得文化部這種公然的卑怯,是在直接調戲你們自己嗎?真是能幹啊,你們的上司怎麼會想出這等猥瑣的把戲,調戲你們自己?
真的,這場戲太妙了。我提前相信:這種調戲行為遠遠比今天的魯迅論壇更有紀念價值。今年,魯迅先生死去74年。在他去世前幾年,曾在一篇雜文裏提到國民黨反動派的審查制度,懸想將來的子孫不會明白,所以在文末感慨道:「我們活在這樣的時代。」魯迅真是老實人,心腸太好,想像力太有限:80多年後,今天,我希望令飛兄打電話通知你的祖父,說:「是的,我們活在這樣的時代。」

這樣的時代,遠遠勝過魯迅的時代。諸位同意嗎?大家坐在這裏,包括魯迅的親孫子,一起紀念魯迅,談論魯迅,而所有的談論,事先全都交給文化部哪幾位官員看過了。看過了,又怎樣呢,你們到底怕什麼?是怕魯迅嗎?還是居然害怕坐在這裏的書生?我們很乖的,都已經褲子脫下來,腦袋掰開來,給你們摸過,搜過,而且從來就被你們集體看管着,豢養着,怕什麼呢?莫非是怕魯迅和劉曉波有來往嗎?80多年前,咱們魯迅早就一口回絕了諾貝爾獎,80多年過去,你們怎麼還是怕?
請諸位原諒我不懂事,原諒我的大驚小怪。我知道,此刻我可能正在冒犯大家。可是我實在不能容忍文化部這些小動作,不能容忍自己一聲不響,置身事外。目前當局的種種不得已,我知道,我體諒,當局的官員誰都要混那口黨飯吃。提前審稿,真要算是斯文的,算是一種軟之又軟的軟實力。但我願意向魯迅老人家保證,以後再也不出席這類預先必須看一看的所謂論壇,再也不冒犯可憐的文化部官員,總之,再也不給大家添麻煩。
好了。接下去談魯迅。
這次會議的主題,據說,是談論魯迅和藝術的關係。我想大約說幾點:其一,是魯迅的偏愛和品位。其二,是在魯迅的時代所能看到的藝術、所能發生的藝術中,魯迅做出的選擇。第三,魯迅和民國時代的藝術家如何相處。
以我們所能知道的資料,除了在江南水師學堂和日本仙台醫學院那點可憐的學歷,又聽過一陣子章太炎的講席,此外,魯迅沒有上過一天藝術學院,沒有一個美術老師。在他的時代,具有現代性的中國藝術學院尚在初級階段,魯迅和當時主流藝術圈,幾乎不來往。可是在我能夠讀到的民國文藝言論中,魯迅是一位最懂繪畫,最有洞察力,最有說服力的議論家,是一位真正前衛的實踐者。魯迅公開的文學生涯,不到二十年,壽命不及六十歲,他頂多分出十分之一的精力與時間,賞析藝術,結交藝術家,可是經他染指的美術文論與繪畫實踐,卻比民國時期最著名的美術海龜派,更有影響,更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這不但了不起,而且非常奇怪。
1998年,紐約古根海姆現代美術館舉辦西方世界第一次中國美術大展,其中1900年到1980年的專題展,集中了民國與共和國幾代人具有代表性的國畫、油畫、版畫和書籍裝幀。民初那代人的新國畫,既過時,也比不得古人;徐悲鴻林風眠的早期油畫,雖然令人尊敬,但也過時了,而且在紐約的語境中,顯得簡單、脆弱,而且幼稚。使我吃驚的是,由魯迅一手培植的左翼木刻,包括魯迅自己設計的幾件書籍裝幀,不但依舊生猛、強烈、好看、耐看,而且毫不過時,比我記得的印象,更優秀——縱向比較,左翼木刻相對明清時代的舊版畫,是全新的,超前的,自我完滿的;橫向比較,與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德國、英國、蘇俄,以及東歐的表現主義,完全是對應的,除了技術略顯粗糙,論創作的動機、狀態、甚至品相,與歐洲同期的同類作品,幾乎同一水準。在那項展覽中,二十世紀的中國油畫頂多只有文獻價值,惟左翼木刻和幾份書籍裝幀,剛健清新,品相端正,可以拿得出去,放在世界上,有神氣,不丟臉,是一份可觀的交代。
大家知道,這些左翼木刻最初的鼓吹者、最終的判斷者,就是魯迅。沒有魯迅,這份成就是不能想像的。魯迅死後,年輕木刻家在延安繼續創作了不少活潑的作品,但漸漸成為政治宣傳,1949年之後,全部教條化,再之後,和魯迅所有學生一樣,或者挨整,或者凋謝,他們短暫的黃金時代,就是和魯迅一起玩耍的五六年。
魯迅從小喜歡繪畫。他看待繪畫的眼光非常開闊、銳利,又非常貼己,克制,始終在自己偏愛的,可把握的尺度內,議論繪畫。從幼年的《三海經》木版畫刻本,到中年晚年編印《北平箋譜》,對西歐蘇俄前衛版畫的迷戀,魯迅終生偏愛版畫,尤其木刻。木刻的易於複製、傳播,木刻的所謂大眾性與革命性,被左翼史論,也被魯迅自己,十二分渲染了,但魯迅的天性,魯迅的文學筆調,這種筆調的黑白質地,從來是木刻性的,出於他天然的稟賦:簡約,精煉,短小,在平面範圍內追求縱深感。熱衷於版畫,是魯迅文學趣味自然而然的延伸與遊戲。日本,又是版畫的國度,魯迅的繪畫品味,日本,是可以追尋參照的另一個資源。
我有興趣,但比較茫然的,是魯迅對西洋主流藝術的態度,還有,是他如何往來於新藝術觀念和舊文人的趣味之間。
民國初年,西洋文藝比較規模宏大、技術繁複的藝術,譬如長篇小說、交響樂、油畫,陸續介紹進來。在魯迅成名的近二十年間,留學英美歐洲的胡適、徐志摩、林風眠、劉海粟等等接受西洋文藝薰染的新派人士,學成歸國,陸續發生影響。魯迅,一個敗落的舊家子弟,一個清末鄉鎮文人,一個留日學生,一個多半從日譯本瞭解歐美的知識分子,一個幾乎終身穿長袍的江南人,一個寫出中國第一冊現代短篇小說集的文學家,很自然地,會對這批意氣風發,西裝領結,會說英語、法語、德語的歐美派,作出自己的回應與判斷。

以魯迅的老成與自負,以他的文學盛名和文藝視野,他沒有盲目折服於早期歐美派的洋腔,而且程度不同地看輕他們,懷疑他們。他曾輕微嘲笑徐悲鴻,對青年林風眠個展的邀請,默然迴避。如他一貫地藐視權威,他樂意和貧窮無名的左翼小傢伙玩耍,卻疏遠那些在當時即負專業聲譽的新派藝術家。魯迅獨具隻眼,他所屬意的小青年,如陶元慶、司徒喬、羅清幀、李霧城等等……日後都被證明是民國年間無可替代的傑出者,不遜於當時的名家。總之,抱持世界主義觀念的魯迅,在情感上是個民族主義者,他從不迷信從西洋回來的人,樂意看重本土的無名藝術家。
在知識的層面,魯迅卻不為意氣所左右。早在日本時期,魯迅就通讀當時可能讀到的西洋文藝史,在他早年的文言史論中,具備異常開闊的世界性眼界,並給出準確的見解,形之於美文,是迄今難以超越的一流文藝啟蒙。二三十年代,直到去世,魯迅每年購藏當時版本昂貴的西洋畫冊,期間,編譯了《西洋美術史潮》。魯迅做學問,向來謹嚴,晚年他應左翼的挑釁,認真研讀唯物史,同樣,鑒於上世紀初在西方展開的前衛藝術,自立體派、野獸派到超現實主義,均為他所矚目。在三十年代,魯迅的視野與當時歐洲的實驗藝術,幾乎是同步的,論訊息與理知的制高點,在繪畫上,他比留學歸來的徐悲鴻劉海粟一輩,更瞭解西方藝術正在發生什麼,以及,為什麼發生。在他後期的雜文中,但凡說及西方的當代藝術,他於法國德國的新繪畫,居然不隔,而每有引述,都是平視的,客觀的,抱持優美的,有所不知的業餘姿態,並不過於褒揚,也未輕率貶斥:他所嘲笑的,都是本土文藝人的淺薄之談。

而在這等寬廣的視野中,魯迅從不濫用自己的聲譽和影響,發表喧嘩藝壇的宏論。從介紹西洋繪畫的開初,他就懂得在龐大的西洋美術全景觀之中,選擇個案。譬如德國的珂羅惠支,譬如波蘭的梅菲爾德,譬如英國的比亞茲萊。他像真正精通藝術的老派文人那樣,從來只談藝術家,只談個案。考察魯迅矚目的繪畫個案,同時構成魯迅自己這一個案:在文學與思想方面,歷來總是強調、誇張魯迅戰鬥的一面,決裂的一面,政治正確的一面,忽略他文學中閑適的一面,遊戲的一面,頹廢的一面。他所選擇的繪畫個案,正好映證魯迅的陽性與陰性,映證魯迅性格中豐富的基調:珂羅惠支是深沉的、悲劇的、濃黑色的、自覺歸屬無產階級的;梅菲爾德是熱烈的、神經質的、敏感於陰鬱的力度,傾向自我毀滅;而比亞茲萊是情色的、戲謔的、沒落的、頹廢的、屬於一戰前後的歐洲資產階級文明……在魯迅偏愛的中國藝術中,秦漢的石像、瓦當、銅鏡、拓片,質樸高古、凝練而大氣,是魯迅趣味的一面;他與鄭振鐸反覆甄選重金刊印的《北京箋譜》,精雅而矯飾,格局之小,氣息之弱,私淑氣之重,無以復加,是明末清末文玩工藝趨於爛熟的產物,又可見魯迅私人趣味的另一面。而在魯迅所扶持的青年木刻家群,魯迅從未主張一律,竭力慫恿各種題旨與風格,日後被稱為革命戰士的左翼木刻家,其實有許多可喜的作品被遮沒遺忘了,同時被遮蔽、被抹殺的,是魯迅無比細膩、往來無礙的品味與教養。
一位開中國現代文學的先驅,一位被尊為文化旗手的大將,一個被毛澤東舉為聖人的形象,這是我們被告知的魯迅。可是看看魯迅私藏的畫冊,看看他臨死前尚且掛在牆頭的西洋女裸體版畫,就知道比起那些嚇人的高帽子,活的魯迅多麼可愛,豐富,多麼懂得各種各樣的藝術。
民國新文藝轉型時期,魯迅頂頂難得的態度,是他的現實感。這種現實感,基於他對自己的能量的把握,也基於他對民國時期整體文藝生態的清醒認識。他在盛名之際幾乎放棄短篇小說,他看清長篇小說的內在規律,從未輕率染指。他始終主張新文學的首要的功課,是老老實實翻譯經典,所以他身體力行,聯合同好,以日文與德文譯介外國的作品。雖然他從未去西歐親眼瞻望文藝復興以降的經典繪畫,但以驚人的直覺,他知道,在當時落後紛亂的中國,在美學淵源完全相異的文化之間,富貴而龐雜的油畫藝術,難以在當時的中國開花結果。他敏感到相對簡易的木刻,能夠直捷移取歐洲繪畫的部分經驗。這和他一開始就留心弱小民族的短篇,適合師法,言說本土的真實,是一個道理。和五四一代許多激進的、沉醉於宏大命題、宏偉計劃、喜歡大肆聲張的啟蒙者不同,魯迅向來姿態很低,動作審慎,對自己,對別人,都要求從小型的、簡易的事情做起,一步一步來。他懂得那麼多,可是每件事都是認真仔細弄好了,只拿出來一點點。

以我的揣度,魯迅推崇木刻,除了品味、偏愛,除了前衛的激情,還有更深的,他未曾說出的理由,這理由,基於他對中國的深刻的觀察:如同他對歐美議會式的憲政文化能否移植中國,自始抱有懷疑,他對西洋繪畫,包括那些形制龐大的歐美文藝能否在中國生根,能否契合中國,也向來懷疑。他並未公開地,武斷地表達這懷疑,在他某些偏於樂觀的,五四式的,被後來的現實證明為虛妄的政治想像中,蘇聯曾經是他的參照與希望——沒有人在魯迅的年代超越這種希望,包括早期的胡適——可是在這些近於輕率的想像中,請注意,不包括魯迅對未來中國的文藝想像。
出於非凡的文化自覺,魯迅既不相信古代經典還能作為新時代文藝的資源,也從未以世界主義,以他一貫健康明朗的西化立場,樂觀預言西洋藝術在中國的前景。我注意到,即便魯迅的懷疑主義遍及不同的領域和問題,但他對文藝,對文藝的西化,十分審慎。他不忌諱政治判斷,並曾經犯錯,但在文藝問題上,他僅僅輕快地嘲諷,卻從不使自己的判斷離譜、失據。他太懂藝術了,他不願自己犯錯——除了文藝的大眾性,我們沒有機會聽到魯迅做出文藝方向的大敍述。不是因為他忙,不是因為他矚目於更大的是非,而是,我以為,正是在他最熟稔,最能把握的文藝中,他深知什麼是不可把握的。

在他大量寫給畫家的私信中,他偶爾提醒這種不可把握的文化感,譬如油畫,他說中國連美術館也沒有,不見真迹,學油畫,只是在「摸黑弄堂」。他欣喜於木刻青年的成績,但從未真的滿意過,始終懸着高的標準,時時指出其中的幼稚和淺薄。他談及自己的小說,青年的木刻,只是看做小把戲,假定是在試驗的,過渡的階段,全過程沒有半句狂妄的話,這不僅是謙虛,而是,他真懂藝術。
以魯迅當年的聲譽,各路人馬誰不敬畏他,又想用他一用呢,可是只要涉及作品的質地,他就不肯苟且。我記得施蟄存回憶魯迅請他刊印一位蘇俄文藝家的銅版畫肖像,單是校樣,魯迅挑剔又挑剔,以至反覆四次,最後勉強同意,弄得年輕的施蟄存有點嫌煩。魯迅自費印製的版畫集,那是精美雅致,至今也沒有哪個版本可以相比。而他為介紹與銷售書寫的廣告文字,全是再平實不過的話,半點不肯吹牛。
七八十年過去了。西洋繪畫、雕塑、音樂、舞蹈、戲劇、電影……在中國有了為數可觀的專業學院和機構,培養好幾代人才,出現無數長篇小說,無數油畫,還有大量音樂、舞蹈、戲劇和電影創作。我們有無數理由說,西洋藝術的移植,遠遠超過民國初年的想像,不但在中國生根開花,而且大有成就。我無能質疑這份成績單,評價這份成績,是過於犯忌的事情。但我懸想魯迅的標準,懸想他那些沒有說出的話,懸想他對中國文藝異常冷靜的不以為然,和他介於譏笑和寬厚之間的那種無所謂,我願和魯迅一樣,保持沉默。
姿態放得很低,要求舉得很高,做事的人他非常看得起,做成的事他總是不滿意,這是魯迅的一貫。他評論文學,尤其是繪畫的文字,其實很有限,但我異常珍惜他四兩千斤,隨手撩撥的說法,非常江南,非常懂行,又刻薄,又厚道,又犀利,又很體貼。我不知道此後還有誰能像魯迅那樣書寫文藝評論。好比他一開始就找到自己的小說語言,魯迅留下了迄今最漂亮的批評語言,通俗,平實,高貴,富有見解,十二分精確,而且處處留有餘地。在我們一代,朱光潛、宗白華,是高不可及的美學權威,我試圖通讀他們的著作,不幸一個字也不記得了,可是譬如關於朱光潛說陶淵明「靜穆」,魯迅在《題未定草》的某一段做了千把字的回應,我卻讀了不知多少遍,至今記得,而因此學會怎樣審慎地判斷,怎樣看取藝術的各個面向。他給柔石《二月》寫的小序,他給木刻展覽寫的前言,他評述陶元慶的短文,他給小朋友的大量書信,充滿散裝的觀點和智慧,是藝術家頂頂需要的良言。在過去百年的文藝家中,魯迅是罕見的一個人,從來不相信系統,卻通達歷史,從來不相信術語,卻開口就咬住問題。他以一種偉大的業餘感把握藝術,又像精通法術,卻可愛地誠實地裝糊塗的人。至少,我本人,在魯迅的言說中所能學到的,遠遠多於五四迄今所有著名文藝家、文論家的教益。但凡有所問題,有所見,我不會希望聽到朱光潛宗白華們怎樣想,不會試圖在如今的專業美學家史論家那裏尋求解答。我總會想到魯迅,並在他那些早已讀過的散裝的語言中,再次發現清晰的指點。

所以,最後,我想說,魯迅死後,直到今天,中國的文藝界,文藝人,再也沒有,也不可能遇到一位像魯迅那樣清醒的旁觀者、熱情的介入者、精彩的議論者,並且居然是自己掏錢、四處吆喝的贊助者。就我所知,一個文人和一群畫家的關係,和一段藝術史的關係,如魯迅和木刻家那樣的交誼,那樣的美談,此前的中國,沒有過,此後的中國,也沒有了。我們知道,十九世紀的法國,波德萊爾和馬奈、左拉與塞尚及印象派畫家,都有過珍貴的關係;十九世紀的俄國,別林斯基、斯塔索夫,和文學家藝術家也有過珍貴的關係,托爾斯泰與列賓的關係,更是形同父兄;二十世紀上半,畢加索和阿波利奈爾的關係,和薩特的關係,和阿拉貢的關係,杜尚和超現實主義同仁的關係,也都是美談。二戰以後,資本主義文化市場逐漸沖淡了這種關係,而冷戰之後的蘇聯和中國,則因為無所不在的政治毒藥,傲慢無情的權力網絡,銷毀了藝術家之間真摯美好的關係:集體屈服、出賣、苟且,成為文藝家的常態;到現在,則是集體性的機會主義,犬儒主義,彼此嫉妒,彼此冷漠,彼此裝,頂多,是彼此客客氣氣。
這時候,民國年間魯迅和一群小傢伙的關係,就成了新中國新藝術唯一的傳奇。魯迅太喜歡繪畫了,他要是活轉來,以他的熱心腸,怎麼跟大家來往呢?以他那點學歷——我猜他連一份結業證書都沒有——他來給藝術研究院看門的資格都沒有,怎能結交我們這些共和國的文藝教授文藝學者,或者帶着博士頭銜的藝術家?我猜,在今日的中國,魯迅只能走開去,和藝術沒有關係。
以上就是我要說的話,請文化部的小老爺們仔細審查——題目應該改一改,不是「魯迅與藝術」,而是「我們活在這樣的時代。」
文:陳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