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我閱歷不多讀書少的緣故,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幾十年答不上來:傳統中國飲食裡到底有沒有牛肉麵?
元代的飲膳太醫忽思慧所撰的《飲膳正要》裡記錄了許多回族麵食,也傳下了「豬肉不可與牛肉同食」的寶訓,但是沒有牛肉麵。徐珂《清稗類鈔.飲食類》裡有「上海先得樓」羊肉麵,知名於時,一條小小數十字的記錄居然特別指出「羊有山羊、湖羊之別」,而湖羊就是綿羊──卻也仍然不提牛肉麵。
大名鼎鼎的《隨園食單》,關於烹牛的記載祇有兩條,一條說牛肉、一條說牛舌,其簡陋自有緣故,而我對袁枚的抱怨和理解可不是這幾句就能說完的──那就姑且擱下,先說我的朋友舒國治。舒國治流浪天涯幾十年,忽然也同聲一疑,以為牛肉麵大約是近代的發明──川味牛肉麵尤其是。他還有一套想當然耳的源流考,把川味加上抗戰時的空軍基地加上眷村文化,得出來一個聰明的結論:川味牛肉麵者,古之所未曾有,川中亦未嘗見,而乃是隨國府遷台之人的一大發明也。
「川味牛肉麵」這個詞彙的問題不在川味如何、牛肉如何,而在於加入了麵這個食材。川味烹調的牛肉不少,小碗紅湯牛肉有之、大傘牛肉有之、五香燻牛肉有之、小蒸籠牛肉有之、燈影牛肉有之、挂挂牛肉、馬癩子乾牛肉有之、紅燈籠軟酥牛肉有之、白燈籠麻辣牛肉有之──然而通通沒有製麵的記載。
四川自然不是沒有麵食,而且其麵食還風味獨步。君不見紅油水餃、龍抄手、過橋抄手、溫江程抄手、乃至於擔擔麵,我一直記得二、三十年前在國際學舍門前被兩個應該是來自美國的學生攔住,用流利的國語問我:「有一家很有名的紅油抄手,聽說就在斜對面,可是我們怎麼找都找不到。」「那是很斜、很斜、很斜的對面──」我說,指了指東門連雲街方向。心想:紅油抄手已經堪稱國際品牌了!
然而川中畢竟有麵有牛,老手段確實還在。據我所知,獨有一味不太尋常,可以說說,叫做「牛肉毛麵」。
這味麵食的材料尋常:手工水麵兩斤,黃牛臀肉一斤,鹽二錢,白醬油二兩半,紅醬油二兩,老薑三錢,料酒二錢,辣椒油四兩,麩醋一兩,花椒粉二錢,蔥花一兩。(有好用味精的,不要喳呼)稱之為「毛麵」,是因為牛肉的模樣。新鮮黃牛臀肉加上拍破的老薑,用料酒醃漬十分鐘,等血水追出之後,一整塊投沸水鍋裡汆熟去腥,再轉入滷水鍋,旺火改中火煮到八分熟,撈起來,滴乾水分。
待牛肉冷透之後鋪在砧板上用刀背搥成細茸,復以淨鍋置於微火之上,將肉茸投入,用鏟、杓擂之。這個擂,在滿州人大約就稱之為「扒」或者「靠」,講究的是慢火。這樣一邊擂、一邊炒,到肉中吸飽的水分亦漸漸乾去、起毛,再下鹽,炒到肉毛成金黃色,便可以起鍋晾冷。
其次,取小碗五個,碗中各傾紅醬油二錢、白醬油三錢、麩醋一錢、花椒粉少許、辣椒油四錢,麵用一半(一斤),投入沸水鍋中攪散,待斷生透熟而浮起時,以麵簍分盛在五個調料碗中,此時才將肉茸、蔥花灑上,再攪拌一陣,就可以吃了。這是上半場──下半場則重複「取小碗五個」以下文字。
不過,一向妾身不明的「川味牛肉」故事,尚不止此。
文:張大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