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了解杜麗娘的,莫如她的重塑者湯顯祖。《牡丹亭》題詞云:「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傳於世而後死。死三年矣,復於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杜麗娘原形見於話本《杜麗娘慕色還魂記》,其事如〈題詞〉所說。這樣一個神話式人物,人們只當子虛烏有,等閒視之;經湯氏改造、豐富,竟變為中國文學、戲劇中不朽的愛神,傳誦千古。
王驥德《曲律》云:「戲劇之道,出之貴實,而用之貴虛……《還魂》……以虛而用實者也。」話本中的杜麗娘太「虛」,生活細節少,經歷簡單,缺乏人氣,只是一個代表「情痴」的符號。湯氏賦麗娘各種生活細節:祝酒、刺繡、上學、遊園、寫真、診祟……又讓她經歷了生死死生:驚夢、尋夢、冥判;重回故宅,得遇夢中人,幽媾;回生、婚走、如杭,面對生計、戰亂、父母,複雜的人際關係、社會現實。湯氏筆下的杜麗娘,一方面有精有血,活靈活現,具高度現實性與可信性;另一方面,又可以往來地獄與人間,出入生死,超現實得令人難以置信。湯氏大大加強了話本中一個虛構人物的現實底子,使其在戲劇中更有說服力、更為動人,真所謂「虛而用實者」。湯氏這種手法的用心則是倒過來「用實而虛之」。沈際飛〈牡丹亭題詞〉曰:「數百載以下筆墨,摹數百載以上之人之事──不必有,而有則必然之景之情,而能令信疑、疑信,生死、死生,環解雜畫。後數百載而下,猶惚惚有所謂懷女思士、陳人迂叟,從楮間眉眼生動……當其意得,一往追至,快意而止。非唐,非宋,非元也。」湯氏重塑的杜麗娘不但有真實生命的依據,也含有大量普遍的人性信息,具有超時代的意義。
湯氏的杜麗娘是「真人」,也同時是一個有所寄託的形象符號。俞平伯〈牡丹亭贊〉曰:「彼男女哀樂之所以總持人性者,非以其偉大也,乃以其卑微也;非以其高遠也,乃以其切近也。」但傑出的作者卻「能近取譬」,「極高明而道中庸」。湯氏正是這樣的作者。杜麗娘之「真」,是她有天下懷春少女都有的愛慾與渴望;杜麗娘之「幻」,是作者賦予她對愛慾一往無前以至於沖破生死的勇氣與能量。以其「真」,故有深度,引起共鳴;以其「幻」,故有高致,使人向往。杜麗娘的性格,複雜而靈動;杜麗娘的遭遇,在常理中又在意料外。這就引起許多讀者、觀者、論者的誤讀和爭議,演者也因而有深淺繁簡不同的體會與表現。
誤讀者,多過執於「實」,或讀「虛」成「實」。歷來被稱為湯氏紅顏知音的俞二娘、金鳳鈿、內江女子等,竟以此自送一命。內江女子的故事最令人搖頭:
內江有一女子,自矜才色,不輕許人。讀湯若士《牡丹亭》而悅之,徑造西湖訪焉,願奉箕帚。湯以年老辭。姬不信,訂期。一日,湯湖上宴客,往觀之,則皤然一翁……遂投水而死。(見尤侗《艮齋雜說》)
這位女子對《牡丹亭》可謂雙重誤讀。她先自視為杜麗娘,後以湯氏為柳夢梅,終絕望而自盡。
誤演者則以商小玲之氣絕〈尋夢〉為甚:
杭有女伶商小玲者,以色藝稱,於《還魂記》尤擅場。嘗有所屬意,而勢不得通,遂鬱鬱成疾。每作杜麗娘〈尋夢〉、〈鬧殤〉諸劇,真若身其事者,纏綿淒婉,淚痕盈目。一日演〈尋夢〉,唱至「待打併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得個梅根相見。」盈盈界面,隨聲倚地。春香上視之,已氣絕矣。臨川寓言,乃有小玲實其事耶!(見焦循《劇說》)
商女此場演出,以性命赴之,不可謂不動人,但絕非深解曲意者。麗娘尋夢,「尋來尋去都不見了」,卻不失信念,堅決守在與夢中秀才相遇的梅樹下,期待他的到來。這是此段曲文所寓之意。麗娘若如商女悲絕,便沒有〈寫真〉、〈回生〉等後話了。這是以虛為實的誤演。
潘之恒是湯顯祖友人,明代著名曲評家,場上演出得其好評或品題者,聲價百倍。潘為湯氏知音,尤愛其《牡丹亭》。曾寫〈墐情〉一文評南京名妓嫣然演杜麗娘曰:「余之詬嫣然者,不知神以想化者也。情至是而益難言矣!非太上之忘情者,吾誰與為歸依乎?」(見《潘之恒曲話》,下引同此)湯氏〈題詞〉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皆非情之至者。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因薦枕而成親,待掛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潘之恒對湯氏「情至」的了解,重視其精神層面。他說:「情重者,非謂其溺也。謂其溺,而不能以想超也。」故他建議嫣然的演出宜「墐情」,即對情的節制,不「墐情」,則「淺之乎其言情矣!」要達到「情至」的境界,除了能入乎其中又必須能出乎其外。那就是他所說的「忘情」或「無情」。只有忘掉或捨棄個人的形骸之情,才可獲得情的超越性,才可與隔世的「無情者」相通。若以潘氏的標準,商小玲的「赴死」演出,只達到「形骸」的層次罷了。
在潘氏看過的演員中,他最欣賞的杜麗娘反而是吳越石家班的童伶江阿蘅。他在《情痴》一篇中說:
最難得者,解杜麗娘之情人也。夫情之所之,不知其所始,不知其所終,不知其所離,不知其所合。在若有若無,若遠若近,若存若亡之間,其斯為情之所必至,而不知其所以然。不知其所以然,而後情有不可盡,而死死生生不足怪也。故能痴者而後能情,能情者而後能寫其情。杜之情痴而幻……登場字字尋幻,而終離幻……天下致情,無有當於此者。
江阿蘅之所以能把杜麗娘演到這種境界,除了他生具「情痴」的稟賦,也必須有主人提供的後天訓練,畢竟戲曲人物的塑造,要通過唱、念、做、舞,手、眼、身、法:
主人越石,博雅高流,先以名士訓其義,繼以詞士合其調,復以通士標其式。珠喉宛轉如丳,美度綽約如仙。
水磨崑腔是文人改良的聲腔,崑曲(或曰崑劇)是文人創造的劇種,其對演員的要求特別繁重而嚴格。因此,不管天賦怎樣高,一個演員如果不經過多元的文化培育與演藝訓練,是不可能把崑曲表演到位的。這些培養和訓練,還得要從童年開始。
清代扮演杜麗娘的崑曲演員中,以乾隆朝金德輝最負盛名。李斗《揚州畫舫錄》評他唱〈尋夢〉,只有「如春蠶欲死」五字。「春蠶」若比作杜麗娘欲死而回生,以獲得彩蝶般斑斕的新生,則金德輝的表演應是能達曲意的。
二十世紀扮演杜麗娘的名演員很多,其中有京有崑,也包括一些曲家清客。余生也晚,有機會親睹舞台上的崑曲已在八十年代之後,無法了解其前的演出情況。俞振飛評價最高的是梅蘭芳。他在〈無限情深杜麗娘〉下結論說:「正因為他在《遊園驚夢》中有那麼多精彩之處,所以我敢大膽地說他所塑造的杜麗娘的形象,和湯顯祖筆下的創造,同是我國戲曲史上不朽的傑作。」俞老這個結論主要針對梅先生晚年的演出而下的。我沒有看過梅的舞台演出,但他在同名崑曲電影的表現應可代表他這時期的水平。此片我看過不下十數次,為寫本文又找出錄像來再看一遍。我無法說服自己同意俞老的結論。且不提梅先生的唱念還有一些未夠規範之處等小節,即從大處看杜麗娘形象的塑造是否完整恰當,只看《遊園驚夢》一齣也是難下定論的。因為此齣表現的還只是杜麗娘的春愁與春困,對愛慾的初步自覺。杜麗娘最突出的性格──對愛情那種一往無前的追求熱力,都尚未展露。我認為比較完整的杜麗娘形象起碼要演到〈尋夢〉才能浮現。梅先生雖學過〈尋夢〉,但喬蕙蘭教給他的〈尋夢〉是沒有身段傳承的(見《齊如山回憶錄》)。也許因此我們找不到梅貼演此齣的記錄。
在我看來,二十世紀舞台上杜麗娘的形象塑造,是由姚傳薌及其弟子張繼青、王奉梅和再傳弟子沈豐英完成的。當然,姚傳薌演此一人物幾十年的體會與思考形成的藝術意念,起主導性的作用。
九十年代初,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邀請姚老師來講學。姚老師說自己演〈驚夢〉【尾聲】一曲的身段與調度,跟梅先生的演法不同。梅先生不演〈尋夢〉,人物在惆悵、無奈的心境中結束,所以由春香扶著慢慢後退下場。他的下場卻先前行,再急下。他說,【尾聲】詞云:「困春心,遊賞倦,也不索香薰繡被眠。」杜麗娘遊園歸來身體疲倦,卻不想睡覺,為甚麼呢?就是為了曲詞最後一句說的:「有心情那夢兒還去不遠。」剛才華麗而動人心魄的夢境還縈繞不去,她惦著那夢中的情人。姚老師認為,這時麗娘內心應會突然湧起一股熱力,要去追蹤那使人迷茫失落卻又回味無窮的夢。所以他在唱此句時從散板轉為上板,速度加快,走一圓場至台中央前方,舉目遠望,配合右袖向上翻,凝視片刻,然後疾步下場。這就為〈尋夢〉留下了伏筆,點出了麗娘對愛情的一往而深,直去無前的勇氣。
麗娘這種性格,貫穿了整本《牡丹亭》:在下面的〈尋夢〉、〈寫真〉、〈離魂〉、〈冥判〉、〈魂遊〉、〈幽媾〉、〈回生〉中不斷發展、豐富,到〈圓駕〉一齣而完全成熟,在皇帝面前雄辯滔滔,發射出萬丈光芒。麗娘性格中的人性內涵,即湯顯祖的寓意所在。張繼青、王奉梅、沈豐英都是沿著姚老師的藝術思路去參與創造的。姚老師注意到許多細節。每支曲應如何唱才能與人物情感配合,呼應主題,如〈尋夢〉【江兒水】不宜唱得過悲,反應唱出回生的希望等等。連麗娘每齣戲的穿戴打扮他也花了很多心思。例如〈離魂〉中麗娘魂魄的紅色披風,就是姚老師的設計。他說,魂旦本應披黑紗;用紅披風是為了暗示麗娘回生的意志。
杜麗娘於情「一往而深」,故能「一往無前」,姚老師可謂看透了杜麗娘的靈魂。其中的光輝,有起死回生的力量。《維摩經》云:「從痴,有愛,則我病生。」這種光輝,不應是教人得病而死,而應是脫病而生。潘之恒說:「不慧抱癢一冬,五觀《牡丹亭記》,覺有起色。信觀濤之不余欺,而夢鹿之足以覺世也。」姚老師和潘之恒都是湯顯祖的真正知音。
文:古兆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