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東玉三郎到香港演出《牡丹亭》,未演先轟動。演出前一個月,就有台灣的朋友向我求援,說上網購票不果,戲票都賣光了,可否幫他設法買兩張票。我說,我既不認識任何管理票務的人,又不是黃牛,連網上的票都賣光了,我還有什麼辦法。朋友聽了大概不甚高興,好像我故意擺出香港人守法的姿態,一副「嫂溺不援於手」的冬烘態度,就有點不耐煩,說好了好了,我請別人幫忙吧,掛了電話。演出那天,在戲院門口見到他,遠遠向我揚了揚手中的戲票,十分得意,似乎是表示,他的確有辦法,同時也顯示了我的能量有限。
中場休息又見了面,問他,平常並不看崑曲的,為什麼巴巴的老遠從台灣飛來看戲?他說,坂東是日本歌舞伎的國寶級大師,放下自己拿手的歌舞伎,轉向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崑曲,就是「世界級」跨界演「世界級」,是屬於一加一大於三的「宇稱不守恆多元能量展示」,能不看嗎?我從來聽不懂他的高科技文藝評論詞彙,只好退到最低層次的話語結構,「好看嗎?」他瞪了我一眼說,看坂東演崑曲,不是為了好看不好看,是來看大師如何演繹藝術層次的攀升,最後臻於至美至善的境界。「達到至善至美的境界了嗎?」嗯,很難說,這上半場很悶,跟十年前你介紹我去看的張繼青的串本《牡丹亭》一樣悶,不過,最高級的表演藝術,化有形為無形,以無間入有間,都是悶的。悶不悶是觀賞者的主觀感受,好不好是表演者的客觀呈現,兩者沒有必然的關係。好了好了,我得走了,下半場不看了,還約了法新社與路透社的朋友在蘭桂坊等我,聽我評論坂東的演出呢。
朋友說的上半場,其實只是前三分之一場。他只看了坂東演的〈遊園〉與〈驚夢(堆花)〉,不是真正精彩的場次,卻也不能說悶,特別是蘇崑以傳統演法呈現的〈堆花〉,有點俗豔喧鬧,可說是乾隆版的春節晚會歌舞節目。我不知道他會跟法新社與路透社的記者說些什麼,想來還是「宇稱不守恆多元能量展示」那套舞臺表演理論,而坂東的演出也就突然有了宇宙宏觀的意義。也不知道記者們聽得懂聽不懂,反正報導出來,坂東依然是大師,崑曲依然是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長江萬古流。
坂東在香港演出《牡丹亭》,場次的安排跟以前不同,分成前、中、後三段,當中有兩次中場休息,是很聰明的安排。前段是〈遊園〉、〈驚夢(堆花)〉,坂東緩緩步出舞臺,緩緩地「裊晴絲」,緩緩地「原來是榲紫嫣紅開遍」,連貼旦春香都跟著緩緩跑圓場,緩緩撲蝶,有氣沒力的,活潑不起來。柳夢梅在夢中出場,有氣沒力地舞動水袖,有氣沒力地叫喚姐姐,有氣沒力地「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確是悶。接著是花花綠綠的〈堆花〉,倒是陰陽相濟,群魔亂舞,熱鬧非凡。從坂東呈現杜麗娘的人物性格而言,主要是呈現大家閨秀的氣質,雖然沒怎麼演,但還恰如其份,不失原著精神。比較麻煩的是蘇崑的搭配,滯重拖沓,卻又一會兒輕飄飄的,失之於浮,一會兒濃豔綺麗,失之於俗。
中段是坂東的重頭戲,也是舞臺闡釋杜麗娘夢魂一縷,幽怨纏綿,淒然而逝,最為精彩的表演。從〈寫真〉到〈離魂〉,坂東的杜麗娘悵悶難遣,好像回到了歌舞伎的花道上,嫋嫋娜娜,淒美欲絕,又風情萬種。他唱【集賢賓】一曲,咬字吐音雖然不準,但可以聽出發自肺腑的天鵝之歌,竭盡全力發出每一個字的頭腹尾,而且音色還相當悅耳,令人感動莫名。我突然想到,湯顯祖寫《牡丹亭》,寫到「賞春香還是舊羅裙」一句,自己感動得寫不下去,躲在柴房裏哭泣,家人遍尋不得的故事。坂東怯生生站在舞臺前沿,弱不禁風,就像湯顯祖四百年前滴落的一顆淚珠,濺起了我們無限悵惘的感懷。
下段的〈幽媾〉與〈回生〉沒有特別值得稱道之處,但也四平八穩,把水袖舞得蝴蝶翩飛似的。柳夢梅的〈叫畫〉則頗有問題,像懶貓叫春,不情不願地咪叫了兩聲,完全沒有性慾驅動的激情。
假如法新社及路透社的記者問我,該如何評價坂東的《牡丹亭》演出,我或許會說,沒有幼功的日本人演活了另類的杜麗娘,感人肺腑。對於所有愛好崑曲的人,不管是行內從事表演的藝人,還是行外的專家學者,甚至是一般觀眾,坂東對藝術的執著與追求,通過他〈離魂〉的精彩呈演,應該都是震撼心靈的啟示。
文:鄭培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