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家給汪曾祺不少榮銜,他欣然接受的是「抒情的人道主義者」,而婉拒的是「當代才子」,理由是「覺得這有點大言不慚、自我吹噓的味道……我是愧不敢當的。」但在我讀過的《中國當代才子書》入選的四位作家中,他是最具才子素養的一位。他何止小說、散文出眾成一代風格獨具的高手,且兼擅詩(新、舊詩)、書、畫、文論、劇作、飲食。他關於文學語言的「揉面說」,影響遠至海外。
我與汪曾祺相交始於1985年中國作家訪問團訪港,文字之識是早於此前的小說〈寂寞和溫暖〉。此篇不能說是他的代表作,但其中的情境,我讀時難禁淚水糊眼。此事我信中曾告訴沙葉新,訪問團到港,葉新就拉我與他認識並在酒店他們的房間做了深談。另一次是在中環的「美國會」俱樂部,他與我無所不談,談少年時代所受教育、談西南聯大,特別談到他能畫兩筆,還刻過圖章,兩人的距離立刻拉近了。這次交談,他說到曾為沈從文八十歲作壽詩,其中一聯我很喜歡,怕聽不清弄錯,後來請他在回信時抄給我,而我收到的卻是他寫的條幅:
玩物從來非喪志
著書老去為抒情
從文師八十歲時詩以壽之此為其中一聯
古劍兄來函囑書/一九八五年十月汪曾祺
過了一個月,他又寄來一張畫,是只機靈的松鼠在枝頭窺探,很表現了汪曾祺的風趣的一面。他的題款「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日晚燉蹄膀未熟作此寄奉/古劍兄茶余一笑 汪曾祺六十五歲」,增添了想像玩味的空間,更是他「唯求俗可耐」的表現。
也是這一年,我讀清代詩人張問陶的詩,其八首梅花詩中的一首,讀後尤有感觸,抄了寄去;那時,我在《良友》畫報發表了黃裳《珠還記幸》的一些篇什,對於作家題寫的箋紙,欣羡不已,於是請汪兄在紙上逸筆草草畫幾筆,做成箋紙狀,再把詩書於上。他寄來的卻是張畫,梅枝上下紛披,婀娜多姿,紅花點點,再書上梅花詩,煞見心思。
香雪濛濛月影團,抱琴深夜向誰彈。閑中立品無人覺,淡處逢時自古難。
到時(筆誤,應是死)還能留氣韻,有情何忍笑酸寒。天生不合尋常格,莫與春花一例看。 古劍兄囑書張問陶梅花詩 汪曾祺八五年北京(此畫作於十一月廿三日)。
兩個月內收到他三張字畫的贈與,自然很高興。付裱裝框掛於寒舍,日日相見,感受他送出的溫暖。記得92年《中國作家》封二發了他一張畫,還附上他的一首詩:
我有一好處,平生不整人。寫作頗勤快,人間送小溫。或時有佳興,伸紙畫芳春。草花隨目見,魚鳥略似真。唯求俗可耐,甯計故為新。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若君亦歡喜,攜歸盡一樽。
這是他為人寫作畫畫的自白書,坦誠不誇飾,心懷坦蕩出真言。我曾問過他潤筆若干,想買兩張送「汪迷」好友。他回信說:他從未賣過,若你朋友喜歡,我可以送,只要他人不俗。這樣一來我反而不敢求了,怎樣才叫不俗呢?汪曾祺為人瀟灑、謙和,新舊朋友向他求字畫,無有落空者。名聲在外後,若出遊,每到一處,都要「挑燈夜戰」才能滿足那些求索者。真正是做到「若君亦歡喜,攜歸盡一樽」。我知道「不俗」的作家宗璞、陳若曦、施叔青就有他送的畫。
九二年底,年關將至,他寄來一幅白描水仙。題:古劍屬一九九二年歲暮汪曾祺白描。這幅不是逸筆草草,隨性敷形,而是以焦墨線條勾描,很顯示他的功力。他送我的最後一張是字,九三年他兒媳旅港帶來七言詩條幅:近事模糊遠事真,雙眸猶幸未全昏。衰年變法談何易,唱罷蓮花又一春。舊作一首寫奉/古劍一笑一九九三年十月汪曾祺。
汪曾祺的字畫是作家的字畫,像他的小說一樣淡雅情真,很得人喜愛,也很得人好評,那麼他是如何看自己的字畫呢?他不故作謙虛,也不忸怩作態,清心直說:「我的字應該說還是有點功力的。」他臨過多種碑帖,對米芾書法的結體善於侵讓,欹側取勢,姿媚橫生尤欣賞。他說「到現在我的字還有米字的霸氣。……一個人寫過多種碑帖,下筆乃成大雜燴,中年書體豐腴,晚年漸歸枯硬,這說明我確實老了。」至於畫呢?他說,他學畫無師承,只是常在父親作畫總在一邊看,略知用筆間架。「我的畫往好裏說是有逸氣,無常法。……正如我的小說散文一樣,不今不古,不中不西。」
相交十多年,他送給我這麼多張字畫,每於舍間照面,心間仍流動著他給予我的溫暖。
他過世時,資深編輯、沈從文夫人張兆和說過一句話:像這樣「下筆如有神」的人已經不多了。至今我對這句話仍深信不疑。
文:古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