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競璇:梅蘭芳唱意大利歌劇 - 雷競璇

雷競璇:梅蘭芳唱意大利歌劇 - 雷競璇

梅蘭芳在世時,唱梅派的票友已經很多,這些票友登台串戲,不免請梅蘭芳觀看,之後又懇切地詢問意見,梅蘭芳往往回答:能唱演到這樣,不容易啊!
對於坂東玉三郎演出的《牡丹亭》,這應該是最可用的評語。
一個年近花甲的東洋藝人,中文不懂,靠一字一句記住曲文和唸白的發音,沒有手眼身法步的基本訓練,靠他人指點模仿各種動作,為時不過三兩年,然後就登台串演崑劇戲寶《牡丹亭》了,真是「不容易啊!」
這當中的勇氣和毅力,很值得我們敬佩,如果他懷抱的又是對崑劇的尊崇和愛護,那就更令我們感動。不過,串演的既然是崑劇,我們還得回到崑劇的標準來看看他的唱做。
我是在11月19日看他在葵青劇院演出,結果到了第二節休息時,覺得無法看下去,觀看崑劇十多年,這是我第一次不能卒睹,中途離場。
我覺得坂東的表演,既難聽,又難看,連一般票友的唱做水平也未達到。
崑劇講求「唱、唸、做、舞」,前兩者屬聽,後兩者屬視,對這四項基本功,坂東全部未入流。他的「唱、唸」,名符其實是牙牙學語,模仿曲詞和唸白的聲音,吐字不清,發音不準,高低不勻,腔調不正,唸白的問題又比曲唱來得嚴重,稍為聆聽過崑曲的,都不難聽到當中的毛病。崑劇本來靠文辭和詠唱引動觀眾的情緒,坂東這樣子的唱唸,根本不會有作用,舞台上的氣氛,主要靠音樂營造。我在台下是一邊聽一邊提心吊膽,老有他快要唱不下去或者唸不下去的恐懼,如坐針氈,無享受之可言。冷靜想想,這一點不奇怪,靠生吞活剝死記住曲詞和唸白的發音,有可能唱得悅耳唸得傳神嗎?如果你還要求他玲瓏委婉有感情有韻味,那是異想天開了。
至於「做、舞」,坂東也是連形似還談不上,做手生硬,腰板無論站或坐都太直,最可怕的是台步,他飾演的是旦角,但走的是男步,邁得很闊,我觀看時渾身覺得不對勁,他的很多動作,予人手足無措之感,往往要靠春香在旁提點協助,方能完成。冷靜想想,這其實也不奇怪,崑劇舞台上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往往要磨練多年才能出點神韻,囫圇吞棗地模仿,也就只能這樣水平。
我進場前,已經知道不能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但想到他畢竟是數十年的歌舞伎藝人,演的又是「女形」,也許能為崑劇帶來一些新元素新意念,結果在我看到的四折戲中,倒也真的見到一些日本舞台伎藝的影子,可惜都和崑劇背道而馳。
坂東的面部化妝太白,很東洋味,這只能適合《離魂》一折杜麗娘氣息奄奄時的臉相,十六歲的懷春少女不應該這樣臉色蒼白無紅光,特別在第一折《遊園》春光明媚的時節。坂東的嘴又常常啜成小圓形,向前稍突,有如我們廣東話說的「木木嘴」,雙眼也不時眨動,這些都是很日本味的表情,不知道坂東是不是故意要我們不要忘記他的身份,可惜這些情態都不應該出現在大家閨秀杜麗娘臉上。

至於做手和身段,坂東的演出也相當東洋味,不時在一個動作上停頓,有如拍攝硬照,稍為凝住之後才進入下一個動作,我不知道這是否受歌舞伎程式的影響,但顯然和崑劇的表演不合,崑劇旦角的做手身段講究首尾銜接綿綿相繼,如行雲流水悠悠不絕,坂東的演出和崑劇的表演美學不相符合。
在我看到的四折戲中,大約有兩三次坂東演杜麗娘的害羞反應,都是將絮袖反撥,迅速轉身,快步脫離,這樣的表演既和大家閨秀的儀態相抵觸,崑劇閨門旦也不應該有這樣的突兀動作。總結起來,這些東洋味的舉止,也可以說是坂東為《牡丹亭》舞台表演帶來了新元素,可惜不但未能豐富崑劇的程式,倒反而顯得格格不相入。
坂東個人的唱做無足觀,但整部戲還是有值得欣賞之處,畢竟受過幾十年舞台磨練,坂東對於崑劇優美動人的地方,還是有相當鑒別能力,這主要見於他對舞台的處理。和當代中國崑劇的演出相比,我覺得他善用「減法」,也就是在簡約方面下工夫,突出「素」和「淨」,令整個演出顯得高雅。每折戲的劇本是簡化了,但基本情節還在,特別是重要的曲子得到保留,於是一個晚上竟然能演七折戲。這裡頭的簡化有很大學問,幾年前江蘇崑劇院到香港演《桃花扇》,也是大力簡化劇本,結果支離破碎,沒有一支曲子得以完整地唱完,相比之下,坂東是高明得多。當然簡化之中也包含了藏拙的考慮,少唱少唸有利掩藏弱點,特別是將《牡丹亭》劇中意境最高唱做難度也最大的《尋夢》一折完全刪去,用意也就明顯不過。
劇本之外,舞台和音樂同樣側重簡約,努力營造「幽遠」和「雅靜」的氣氛,很能感染觀眾,其中音樂的素淡尤其難得,近年看崑劇,很少聽到這樣寧靜清幽的配樂,不過,回心想想,佈景簡約、音樂素靜本來是傳統崑劇所固有,只是近年內地的崑劇院團著了所謂現代化的魔,穿靴戴帽,畫蛇添足,無中生有。現在倒反而是坂東看到崑劇的簡約美,「禮失求諸野」,讓我們得以稍窺崑劇的原來面貌。在這一點上,我們還是要感謝他的,只是話說因來,這些可取之處,其實不是來自坂東,只是經他點化而重新彰顯起來。

隨著農業文明的消退,中國傳統戲曲的輝煌時期已經結束,崑劇能夠克服幾番厄舛,倖存至今,近乎奇跡,今後如何延續,是個大難題,我自己並不樂觀,現在是舞台上能唱能演的愈來愈少,舞台下懂得欣賞的也愈來愈少,在如此黯淡的背景下,白先勇這幾年的努力,難能可貴,也有了初步成績。坂東玉三郎以他在日本藝壇的崇高地位,能夠對瀕危的崑劇予以愛護關懷,我們自然是感激不盡,只是他這樣刀馬未嫻就身先士卒,斧斤不熟就闖到班門獻藝,除了「狂妄」之外,我想不到更恰當的形容詞。崑劇九年前得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頒授的榮銜,之後興起陣陣虛火,至今未熄,對於這積累幾百年而成的舞台藝術資源,不少人嘗試借用,例如進念榮念曾、胡恩威等混入崑劇元素的一些創作,一定程度上還是有可觀,只是這樣的嘗試對於崑劇自身唱做藝術的傳承,恐怕沒有甚麼幫助,提高就更談不上了。坂東用親自串演的方式介入,我相信只能嚴重矮化崑劇,最後將之引入絕路。我當然注意到坂東到港演出帶來的旋風式反應,也注意到不少專欄文章的讚美之詞,但媒體炒作和藝術評論是兩碼事,不能混同。憑藉十多年的觀劇體會,我可以明確地說,坂東的唱做完全不入流,他這樣子來演崑劇,最大可能的效果是破壞。
本文借梅蘭芳的一個小典故開首,請容許我虛構一個梅蘭芳的比喻結束。假設梅在譽滿天下之時要學唱意大利歌劇,又真的拜了名師下了苦功,結果他不是以之促進自己的京崑唱腔,而「竟然」要到意大利登台獻藝,以他的聲譽名氣,我想也會在意大利引起哄動,一票難求,比坂東在香港演出的情況不遑多讓。這是觀眾好奇和媒體熱衷使然,但藝術評論會如何呢?你梅蘭芳既然前來唱意大利歌劇,我就自然用意大利歌劇的標準來評論,結果也就不難想見。我這個比喻當然純屬虛構,根本不會發生,因為梅蘭芳不會如此狂妄。只是回頭看看坂東演出後香港文字界的反應,真是不勝感慨,氣餒之極,難道伴隨著戲曲水土的流失,我們的鑒賞能力低落到這樣的地步,連如此不入流的唱做也看不出來嗎?
附記:看了坂東演出後的第二天,我到電影院看楊凡的《鳳冠情事》,欣喜之情,比幾年前初看時更甚。影片不但呈現了崑劇的優美動人,而且電影鏡頭的介入,不但不會破壞或者干擾舞台的演出,反而更能讓觀眾欣賞崑劇的細膩精緻,是戲曲和電影兩種媒體一次非常成功的結合。《鳳》片的前半部是張繼青的說戲和演戲,崑劇藝術的精華,於焉清楚展現,可惜這樣的舞台瑰寶,政府不懂重視,民間未能扶持,真是奈何。聞得《鳳冠情事》影碟快將發行,關心或者有意認識崑劇的讀者,不宜錯過。
2010年11月30日
文:雷競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