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我自「麗的」電視轉業「翡翠台」,出任「故事撰述」之職,第一項任務,是把古龍原著的《名劍風流》改編成二十集武俠劇。《名劍風流》推出後不久,一項新任務又落到了我頭上。那便是為天林叔(電視圈對王天林的暱稱)的新劇「度橋」。任務派出後兩天,我與王晶跟天林叔開會,滿以為會聊上大半天,豈料天林叔只輕輕說了幾句話:「我想拍一個二十集的民初倫理劇,風格跟我早前的《啼笑姻緣》相類,你們兩個『細路』看着辦,我只給你們兩個星期的時間,到時交卷!」所謂「交卷」,就是「故事大綱」和「大分場」。我跟王晶接了任務,掉以輕心,每天喝咖啡、聊天、看電影、談賽馬。
有一天,天林叔又把我倆叫到面前,胖嘟嘟的臉上,掛着春風似的微笑,雙手一攤,問:「細路!有貨交沒有?」我倆相對啞然。天林叔也不動氣:「只剩四天了,我看你倆怎麼辦?」跟着拍了拍我的肩膊,語帶誠懇:「用點心思,三天內交稿,幫幫天林叔──啊!」前輩真誠不可拒,可回到創作組,我跟王晶咬斷筆桿,也想不出好故事。是夜歸家扭開電視,無意中看到了張瑛、白燕主演的粵語殘片──《金粉世家》,不由大腿一拍,暗叫:「有了!」
《金粉世家》是張恨水的名著,描述一個大家庭由盛至衰的變化,可它的賺人熱淚處卻全在男女主角間那段哀艷悱惻的愛情。魯迅的母親魯老太也是張恨水迷,她對魯迅說:「人家都說你的小說做得好,依我看,還不如張恨水!」《金粉世家》的原著,我在灣仔的「三益」書店找到一套,上下冊,價五十元,捧書回家,一夜未眠,粗略看了一過,第二天下午擬就故事草稿,跟王晶商議後,稿遂定,這就是後來傳誦一時的《京華春夢》。
因為有了《京華春夢》這個肇因,我跟天林叔熟落了起來。天林叔是資深導演,二十二歲就拍了《峨嵋飛劍俠》上下集,正式踏足電影圈,可真正讓他廣為人所熟悉,還是在他五十年代進入「電懋」電影公司,拍攝了歌舞電影《野玫瑰之戀》這部代表作。
這齣由葛蘭、張揚主演的電影,當年哄動整個影壇,葛蘭能歌擅舞,一串明喉,珠走玉瀉,不啻天籟。張揚原名招誠昌,粵人,卻在北方長大,他原為飛機師,南來香港,投身影圈,成為「電懋」當家小生。張揚身高逾六呎,挺拔俊朗,跟葛蘭可說是天造地設的一雙。
天林叔每談到《野玫瑰之戀》時,總難掩喜悅之情,可我愛抬槓,輒問為何女角不選用葉楓?天林叔不以為忤,和顏悅色地解釋說:「葉楓能唱能跳,可她屬冷艷慵嬾,《野玫瑰之戀》裏的鄧思嘉,個性野性不羈,潑辣奔放,較合葛蘭的戲路。」這一番話,頓時釋了我心中長年的疑團。
天林叔天性樂觀隨和,工餘有暇,愛講舊日影圈故事。有一天,他給我單獨說了一個。
六十年代,粵語影圈盛行明星制,導演無關重要,只能敬陪末座。
諸大牌明星中,尤以新馬仔跟何非凡派頭最大,一以「新馬腔」鳴於世,一以「凡腔」稱於時,明爭暗鬥,各不相讓,因而電影公司老闆大都不敢聘請二人同場演出。天林叔運舛,偏巧接了兩人合演的片約。
開拍第一天,麻煩就來了,通告是下午三點(兩位老倌早上例不接通告),天林叔兩點不到已進片場,打點一切,恭候大駕。這一恭候,一直候到了晚上黃昏日落,才見新馬仔在眾僕擁簇底下,姍姍而來,一見天林叔,就問:「肥哥哥!(那時影圈中人都叫天林叔作肥哥哥)凡仔呢?」何非凡其時尚未抵埗,若如實相告,後果堪虞,天林叔於是就回說:「祥哥!凡哥一早到了,他去了買東西!」新馬仔聽了,一怔:「凡仔去買東西,那我也去買東西。」言訖,轉身便走。
過了一會,何非凡又在傭人相伴下走進片場,他掃視片場一匝,問:「祥哥呢?」天林叔打着哈哈說:「祥哥剛去買東西,凡哥!你先坐一會。」忙拉凳、奉茶。何非凡手一擺,說:「那我也去買東西!」凳剛拉開,茶未上奉,何非凡影踪早渺。
這樣你來我去,我來你去,天林叔要捱到夜深三時才能痛苦地高喊:「開麥拉!」
我聽了這則故事,哭笑參半,笑的是天林叔的尷尬之情,哭的是天林叔的辛酸。導演為明星所欺,不獨古已有之,於今仍盛。
離開了電視圈,鬻文為生,鮮與天林叔茶聚,想今後再無聆教機會,真有子敬人琴俱亡之痛!
文:沈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