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造訪:坂東玉三郎 玉牡丹傳奇

周日造訪:坂東玉三郎 玉牡丹傳奇

從前人家愛說,香港的天氣和香港的小姐一樣難於捉摸,這次坂東玉三郎御駕親征演《牡丹亭》,證明了香港的觀眾更教人一頭霧水。門票甫發售,即被搶購一空,以往的崑劇演出,縱使有白先勇領隊,台上一眾演員青春貌美藝術超班,也從來沒有如此蓬勃過。是白老師多年的悉心灌,終於開花結果了嗎?竊聽現場耳語,仍然京崑不分,顯然不是乍聞〈皂羅袍〉便體溫上升的發燒友,那麼盛況空前,結論只能有一個:都是衝主角的名氣來的。

邁克

先講一則真實笑話。據說某位舊相識慕名而往,擠在葵青劇院趁熱鬧,看了半場便打退堂鼓,臨走竟遷怒於曾經白紙黑字表揚坂東先生的文棍,以苦主聲氣咆哮:「這個邁克,分明是捧角兒!」莫名其妙揹黑鍋,即時條件反射:「看戲不捧角兒,難道捧戲服?」是的,不論芭蕾還是戲曲,教人捨命相陪的不會不是明星,伏在台前如痴如醉欲仙欲死,皆因心儀的托世妖精慷慨顯靈。奇就奇在,我們這批為玉牡丹打崩頭的擁躉,大部份連歌舞伎是什麼東東也不知道,甚至不曾透過YouTube吸收第二手養料,居然只聞其名未見其面,就毅然獻身給日本國寶,成了他裙下的不二之臣。

■「略似日本歌謠的聲口演繹吳儂軟語,自有說不出的婉約風流……」

呃,是對米高積臣的思念不可收拾,順帶投射歷年保留給木村拓哉的戀慕,於是不問三七廿一摸進陌生殿堂,參拜普渡慈航的觀音?或者是買愛馬仕寶金袋的心理,人有我有,需要名牌傍身透支虛榮?這還罷了,上完香之後怎麼蓄意「辱華」,將技藝未臻圓熟的新手視為劇種救世主,揚言他遠勝六大崑班苦苦經營的生力軍?對,粉絲向來身懷不講理牌照,維護偶像不惜顛倒黑白,但是狂言也有客觀的限制,一面倒信口開河把頌歌建築在浮沙之上,被捧的一位稍具良知,會責怪你盲目堆砌神檯有陷他於不義的嫌疑。

■《天守物語》

粉絲也有粉絲的規矩。譬如我一個北上看王菲演唱會的女友,回來後天花龍鳳,馬上被潑冷水:「聽說頻頻走音。」她振振有詞:「走音又如何?我還是喜歡她。」愛一個人連缺點也愛,這就理直氣壯,假如她面紅耳赤否認傳聞,並且盛讚久休復出的天后勁過碧玉犀利過瑪莉亞卡拉絲,大家是會盡朋友的義務送她入青山的。楊導演散場如沐春風,以「異國情調」嘉許來自東瀛的職業票友,我認為大方得體,張敏慧三看和式杜麗娘發表肺腑之言,也說得非常中肯,甚至雷博士批評半途出家的越界名角五音不全有污清聽,我都對他的如坐針氈深表同情。坂東先生對崑劇的熱愛,值得尊重之餘我們還應該覺得慚愧,明明是祖先珍貴的遺產,外人一看愛不釋手,兒孫倒闊佬懶理,外銷回流才恍然大悟。他押上名譽和時間臨老學習,也真教人肅然起敬,但「促成了中斷四十年之久的京劇、崑曲男旦傳統的全面恢復」?「中國傳統戲劇復興的領軍人物」?對不起,他的頭沒有這麼大。

■《高野聖》

實不相瞞,去年三月在蘇州初看中日版《牡丹亭》,戚戚多於興奮,坂東的獨特氣質雖然令人透不過氣,唱做尚待改進卻毋庸置疑。嚴格來說,他根本不能勝任〈遊園〉,開遍的姹紫嫣紅欠缺閨門旦細膩的碎步扶持,翼動的春心再維肖維妙,與丫環載歌載舞達不到翩翩效果,終歸是不能彌補的遺憾。耳朵長期被張繼青老師的嚦嚦鶯聲寵壞了,踏上其他音階很難適應平衡,男旦先天條件不同,真聲容易流於老牛,假音又有過份刻意嬌滴滴之嫌,不啻吃力不討好。戲曲舞台的動作講究一氣呵成,行雲流水一般悠轉,歌舞伎則有定格的特色,演員換一個姿勢停下來大半天,像擺甫士歡迎觀眾拍照,恰好是兩個相反的極端。演到〈離魂〉,金石方為之一開,然而接下來的〈幽媾〉由地道的中國演員頂上,昏睡的二八佳人便匆匆回生,挑起的戲癮卡在三生路起點,就算效法柳夢梅畫餅充饑,畢竟到喉唔到肺。
隔了二十個月香港再看,全盤改觀不至於,衷心欽佩卻是必然的。雖然吟唱仍有步步為營之弊,鑑於語言障礙實在不能過份苛求——西洋歌劇演員唱非母語作品,吐字咬音許多時候也不見得百分百準確,目不識丁而有這種成績,已經非常不簡單。〈遊園〉刪掉了主僕穿花蝴蝶的段落,避重就輕遷就演員的局限——原來坂東曾患小兒麻痹症,走圓台非不為也實不能也,憐惜之心油然而生。最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漸漸聽出了一股別無分店的韻味,略似日本歌謠的聲口演繹吳儂軟語,自有說不出的婉約風流——未必如吹捧文章說的「成為年輕崑曲演員學習的典範」,而是展示了塑造角色的可能,為因襲成俗的演員提供新的思考空間。

■《牡丹亭》

男旦瀕臨失傳的藝術,在他示範下亦刺激了我們的想像:當年傳字輩老先生的腔口,是不是讓海外隔代徒孫找到密碼,輕輕開啟了棄置在時間迴廊的一扇門?我一直懷疑,京崑的反串其實是被剝奪的舞台珍寶,尤其是梅派唱腔,由女身演員演繹總有種矯枉過正,略帶鵝公喉的風情,會不會蘊藏着一款教人期待的答案?性別身份的倒錯應該遠遠不止膚淺的獵奇——蕭菲紀蓮新近排的《女形伊安》(Eonnagata),就伸延了既有的閱讀。
至於謝幕時坂東眉宇間跳躍的梅蘭芳,除了形神的恍如再世,檢驗基因不會找不到,相若的還有謙卑和驕傲。我想起甘迺迪登位致辭的名言,改一個字彷彿道出玉牡丹千里迢迢取經的心聲:別問崑曲能為你做什麼,只問你能為崑曲做什麼。一時之盛的喧嘩靜下來之後,或許這就是他永垂不朽的傳奇。

■《楊貴妃》

坂東玉三郎(五代目),1950年生於東京,原名榆原伸一,6歲為克服小兒麻痹的後遺症而習舞,後入十四代目守田勘彌門下,57年便以坂東喜の字之名初登舞台。64年,襲名五代目坂東玉三郎。69年,演出三島由紀夫新作歌舞伎《椿說弓張月》而聲名鵲起。作為歌舞伎中的女形(男旦),玉三郎(五代目)於舞台上展現的美與存在感,被認為是將歌舞伎中的女形藝術,帶到新的境界,奠定日本國寶級藝術家的地位。身為大師級人馬的玉三郎(五代目),亦致力於跨媒界的合作,不僅與馬友友及MauriceBejart等著名音樂家擦出火花,08年,更開始了中日合作的崑劇《牡丹亭》演出。他亦為電影演員及導演。

1. 64年,襲名坂東玉三郎。

2. 年輕時的玉三郎。

3. 女裝的玉三郎,美不勝收。

■崑曲中的男旦,跟歌舞伎中的女形,坂東玉三郎一樣叫人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