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事
林語堂《吾國與吾民》的英文原著，說到百年前的ChinaHand。「中國通」雖身在神州大陸，卻一直避免接觸華人社會的人間煙火。他喝的是LiptonTea，絕不涉足雜碎餐館，又因中文上下不分，每天只能捧着《NorthChinaDailyNews》去分析外邊世界的天高地厚。Heridesadistanceofthreeorfourmilesfromhishometohisofficeeverymorning,andbelieveshimselfdesiredatMissSmith'stea。
《吾國與吾民》有中文版，我看到的是台北遠景出版社沒載出版年份的版本。此書原作《MyCountryandMyPeople》（1936）。既為英文，中文版要嗎是作者自己的翻譯，要嗎是另有高明。先看上面那段英文的中文版本。中國通「每晨從寓所上寫字間，則駕一輛跑車，疾駛三四英哩，然後自信有光顧史密司夫人的茶點之需要。」
這不會是林語堂的文字。即使他翻譯自己的作品時，有隨意改寫的習慣，也不會把ridesadistance說成「駕一輛跑車」的。辭典上有關ride的用語習慣，清楚說明ride是駕腳踏車或摩托車。從家居到辦公室只有三四哩之遙，居然要開跑車？更難以置信的是把「相信MissSmith會歡迎自己到她家去喝茶」誤解為「有光顧史密司夫人的茶點之需要」！
幽默大師不可能是這種文字的作者或譯者。英文原句顯淺明白：ForoneeitherlovesorhatesChina，中文版竟然是：「固不問其人本為愛中國者抑為憎中國者。」"One"在這句子中大可譯為「你」：「因為你不是愛中國，就是恨中國。」
遠景版的《吾國與吾民》版權頁上清清楚楚的寫着「著者：林語堂」。把「駕一輛跑車」的賬算在林先生頭上，不但陷他於不義，更有損他「雙語作家」的清譽。
俎上肉
老舍的傳世之作《駱駝祥子》，1936開始在雜誌連載，三年後出了單行本。1945年二次大戰結束，《駱駝祥子》的英譯本《RickshawBoy》也剛好在這一年出版，譯者是EvanKing。外國文學的翻譯市場一向冷清，《RickshawBoy》顯然是個例外，既入選「每月書會」（BookoftheMonthClub）推介的作品，又上了暢銷書排行榜。
Rickshaw是人力車、黃包車，也叫「洋車」。祥子從鄉下來到民國時代首善之區的北平拉包車，三年省吃儉用，存夠了錢買一部自己的洋車。「那輛車也真是可愛，拉過了半年的，彷彿處處都有了知覺與感情，祥子的一扭腰，一蹲腿，或一脊背，它都就馬上應合着。」不幸自當老板才半年多，祥子就不明不白的給軍隊拉去當苦力，連車子也跟着賠了。
祥子從軍營逃出來時，順手牽了三匹駱駝，慌慌張張的在市場賣了三十五元。他決定要存錢再買了輛洋車，因此工作加倍努力，但他也開始墮落了。他可以為偷駱駝找藉口，因為自己的車子也是被人偷去的。但現在廉恥之心盡失，竟然墮落到跟年老的車伕硬搶客人。這是他以前不屑做的事。
自此以後，祥子遭受到一連串的打擊。跌倒多次，每次都勉強爬起來，希望能改過自身，再過有尊嚴的自給自足生活。他的鄰居有個叫小福子的女孩子，為了養活酒鬼父親和兩個弟弟迫得賣淫。祥子生病時，幸得這位苦命的姑娘照顧。他孤苦一生，很想討小福子為妻，可是一想到這等於要養活她一大家人，就嚇怕了，終於離開她搬到別處。
他還是對小福子念念不忘。生活一有着落後，就到妓院去找小福子。鴇母告訴他，姑娘在樹林中上吊，死了。「摘下來，她已斷了氣，可是舌頭並沒有吐出多少，臉上也不難看，到死的時候她還討人喜歡呢！」
失去了活下去的唯一憑藉後，祥子變得自暴自棄，他偷東西，出賣朋友，因再無氣力拉車，只靠人家結婚或出殯時打旗傘或舉輓聯討些銅板過活。「他低着頭，彎着背，口中叼着個由路上拾來的煙捲兒頭，有氣無力的慢慢的蹭。」
這些場面，在EvanKing的英譯本是看不到的，刪了。葛浩文（HowardGoldblatt）在他的《RickshawBoy》新譯本序文指出："thetranslatortookituponhimselftorewriteportionsofthenovel,deleteothers,andmovesectionsaroundinwaysthatquitefrankly,makelittlesense."
譯者興之所至，對原著隨意刪改，是魚肉作者的行為。EvanKing的改動，對原著解讀影響最大的地方，是他把小福子救活過來：「夏夜清涼，他一面跑着，一面覺到懷抱裏的身體輕輕動了一下，接着就慢慢地偎近他。她還活着，他也活着，他們現在自由自在了。」（莊信正譯文）。
這種改動，也許出於譯者的「軟心腸」，但老舍原意，是通過祥子和小福子這些人物的不幸，讓我們看到舊社會怎樣把人變成鬼的例子。若要鬼變人，除非日月換了新天。
狗狗萬歲
陪審團各位先生，你在世上最好的朋友說不定有一天與你為敵，成為你的敵人。你盡心撫養成人的兒女到頭來也許不知感激父母養育之恩。跟我們親近的人、受我們許託終生幸福與名譽的人，到頭來可能背信棄義。個人財物，難保不失，說不定在你最需要的時候不翼而飛。一個人的名譽可能因一時失足盡毀於一旦。
那些在我們得意時卑恭說盡好話的人，在我們失意時落井下石的可能正是他們。
在這澆漓的世界中，一個人能夠擁有的朋友，一個對你忠心耿耿，不離不棄，絕不忘恩負義，絕不心懷鬼胎的朋友，就是你的狗狗。
陪審團各位先生，你或是富貴中人，或一貧如洗；或身體康泰，或百病纏身，這都沒關係，狗狗不會離開你。
冬天風雪交加，只要能伴着主人身邊，他哼也不哼一聲就倒地睡在冰冷的地板上。你伸出去撫摸他的手，即使沒有食物，他一樣會親過不停。他會不斷的舐吻着你因跟在外邊野蠻的世界打拼而留下來的傷痕。即使你窮得像個討飯的，狗狗也會像守護王侯將相一樣的看顧你。
主人的親朋盡捨他而去時，狗狗會留下來。主人錢財散盡，或聲名狼藉，狗狗對他的愛，溫暖恆久一如太陽運作之無休無止。
設假主人命蹇時乖，一旦淪為賤民，親朋莫顧，無家可歸，狗狗將視護主退敵為自己的特權。主人大限到時，屍體長埋黃土，親友各散東西，你在墓前總會看到這條義薄雲天的狗狗，頭埋着兩隻前爪之間。狗狗的眼睛雖然哀傷，但依然警覺、依然忠誠，依然無怨無悔。
此eulogy的作者是GeorgeGrahamVest（1830－1904），美國參議員，有口才，善辭令。當年在密蘇里州當律師時為一條被槍殺的狗狗上庭。狗主由地方法院打官司一直打到最高法院。終審時，Vest代表當事人朗誦這篇eulogy，陪審團諸君子（成員中沒有女子）深為感動。Vest贏了官司。〈EulogyforaDog〉可譯為〈狗狗的頌詞〉或〈狗狗的禮贊〉，但在涼薄的社會中，義薄雲天的狗狗應該特別表揚，因三呼「狗狗萬歲！」「狗狗萬萬歲！」
劉紹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