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張愛玲文字移進其他媒體的搞作,我因為有頗嚴重的先天眼寃恐懼症,一向盡量避免自投羅網,要不是台灣朋友極力推崇魏海敏,國光劇團的《金鎖記》本來也不打算看。張這篇中篇小說適合搬上戲曲舞台倒無可置疑,麻油西施關起門來當小型慈禧太后的榮哀,托底的絲竹管弦呼之欲出,雖然在感情上京劇不及越劇貼切,西皮二黃要是唱得入神,三十年前的月亮一樣具備照亮人心的潛質。可是啊,真實往往比虛構奇特,無論想像力如何豐富,也料不到經過改裝的金鎖可以惡劣到這步田地—普通壞的改編如果會把原作者活活氣死,這齣戲肯定能將屍骨已寒的她氣到復活,甚至活過來之後再死一次!
別誤會,我不是主張一字一句搬運的勞動派死硬粉絲,恃着讀過幾遍原著,就扯起沒有吊過的嗓子無理取鬧。既然有勇氣承擔吃力不討好的工作,總該不會沒有起碼的喜愛和尊敬,怎麼居然慷慨割棄所有膾炙人口的比喻象徵,反而游出一條「要煎要炸要酸溜」的海鮮呢?粗略印象,張世界裏唯一有名目的魚,是《小團圓》在女主角體內擺尾的一條,形容男人蠢蠢欲動的陽具,以這麼轉折的方式烘襯曹七巧的性饑渴,也未免太過牽強吧?沒有月亮,沒有鏡子,沒有玻璃匣子裏蝴蝶的標本,甚至沒有點題的金鎖,已經教人有喪家之犬的淒涼感,連「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也欠奉,這不是血淋淋的謀殺是什麼?你看過有人把莎士比亞的《王子復仇記》拍成電影畫成漫畫或者寫成嘻哈流行曲,會毅然抽起tobeornottobe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