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休〉不但朝無可挽回的處境演下去,跟着還節外生枝添上一折本來並不存在的〈痴夢〉,假如生活價值觀南轅北轍的貧賤夫妻,僵化的關係當初還有少許圜轉餘地,演變到這步田地當然萬劫不復了。由元雜劇《漁樵記》到明清傳奇《爛柯山》到現今通行的崑劇《朱買臣休妻》,女主角以汪洋大盜的漂亮姿態騎劫了一齣戲,雖然不幸沿途丟失「玉天仙」的花容月貌,從「姐兒愛俏」角度衡量未免得不償失,然而自此為正旦添了一件光芒四射的嫁粧,在藝術疆土肯定是值得慶賀的喜事。
作為張繼青最拿手的三齣代表作之一,〈痴夢〉完全具備獨立於足本《朱買臣休妻》而傳世的潛質,譬如我們透過楊凡導演的《鳳冠情事》接觸它,一點也不覺得有斷章取義弊病,起承轉合一氣呵成,感情跌宕一清二楚,自有其不可置疑的完整性。折子戲的嫵媚魅力就在這裏:毋庸翻閱三世書,不必追究前塵往事,情感提煉成通體晶瑩的精華,像單單喝一碗濃稠稠的雞湯,省卻了啃骨頭的步驟——可巧吻合現代文明的即食習慣。經典芭蕾的折子舞還更極端,乾脆捨棄原有的故事情節,抽出雙人舞和變奏當作技巧的專題展覽,看〈黑天鵝〉的時候,可以完全忽視之前之後湖光山色一片白,觀眾一樣甘之若飴。
千山萬水搬來乍看風馬牛不相及的芭蕾舞,當然事出有因:〈痴夢〉實在令我想起《吉賽爾》。崔氏的身世和遭遇,大致上與《包法利夫人》女主角愛瑪眉來眼去,背景迥異的兩生花分頭因虛榮而折墮,甚至不約而同選擇了自殺謝世的下場,東方的馬前潑水,餘波在西方蕩漾。然而切掉一嫁再嫁的煩惱,斬斷妄想破鏡重圓的尾巴,這一截耀眼生輝的重頭戲,鋪陳的不外是一個婦人邁向精神失常的心理歷程,《吉賽爾》長久以來解不開的迷思,出人意表因為它鉅細靡遺的描繪,頓時豁然開朗。
根據德意志民間傳說改編的二幕芭蕾,一八四一年於巴黎首演,一夜之間成為舞迷至愛,不斷搬演迄今不衰。膾炙人口的是接近純舞蹈的第二幕——浪漫芭蕾通常在上半場交代故事,下半場借婚禮或盛宴為名,台柱龍套傾巢而出,放下敘事的包袱跳個不亦樂乎——在這裏,暴斃的吉賽爾化作依依不捨的鬼魂,更深夜靜回到凡間關照當初有負於她的情人,晨曦時分終於消失於虛無,剩下問心有愧的男主角鬱鬱追悔。情感上它不折不扣呼應《長生殿》,唐明皇肝腸寸斷的〈聽雨〉〈聞鈴〉,七月七日飄到遙遠的萊茵河畔,此恨仍然綿綿無絕期。可是卡在第一幕末段、教我想不透的轉折口,則有勞〈痴夢〉客串擔任註腳。舞劇裏天真爛漫的村姑一直以為男友是竹門對竹門的小農民,幻想着與他過清茶淡飯的小康日子,沒想到陰差陽錯發現真相,他竟是個顯赫的貴族,而且與美麗大方的千金小姐訂了婚。憑空傳來這樣的驚人消息,稍具進取心的少女是不會氣餒的,無端端擒拿了富家子啊,哪可輕易放過,和嬌生慣養的未婚妻硬碰,她未必沒有險勝的機會。然而我們的吉賽爾鬥志悉數欠奉,乍聞男友隱瞞身份兼心居另有住客,大受刺激即時發了瘋。
那段瘋舞非常著名,舞孃突然披頭散髮,手持利器在街坊圍觀下通台飛奔,擾攘一輪本來就虛弱的心臟不勝負荷,癱倒在地香消玉殞。表演者再落力傾心吐意,誇張手勢配搭凌厲眼風,迷失的我都找不到寄託同情的據點,因為不明白好端端的一個人意志怎會如此薄弱,說時遲那時快,一頭掉進瘋狂的深淵。直至第一次看張繼青演〈痴夢〉,方才如夢初醒:不能怪吉賽爾,她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假使能夠問崔氏借寶貴的五分鐘墊墊情緒,蘭因絮果肯定理得分明。甫亮相緩緩唱出「行路錯,做人差,我被旁人做話靶」,旋即官差通傳前夫高中的喜訊,落得空歡喜的離婚婦人「形齷齪,身邋遢,衣衫襤褸」,自責之情溢於言表,走架在清醒和迷糊之間的鋼線失去平衡,應該是遲早的事。
但凡對文字有點感覺,見到自報家門包含「錯」和「差」這些貶詞,也猜得出她的自我評價有多低,一叠連聲追加「齷齪」、「邋遢」和「襤褸」,簡直棒打落水狗,內省的個人形象千瘡百孔。如果光明磊落,「萬人嗔萬人罵」即使構成壓力也不足以摧毀信念,反正行得正坐得正,千夫指自有橫眉冷對。我們最大的敵人往往是自己,生平曾作虧心事,不必倚賴外來惡霸推波助瀾,私下也能培訓猙獰的心魔,養熟之後專門咬餵它的手。近年高度文明社會盛行的抑鬱症,恐怕就是源自類似罪惡感的黑箱作業,醫生奉上的那對耳朵,應該比他開的藥方更具治療功能。
可以當全職的壞女人倒好,手起刀落過關斬將,免卻良知被揮之不去的性格缺點細細噬嚼,只有不能徹底大奸大惡的夾心人,無時無刻要受潛意識的折磨。夢是心頭想,崔氏念念不忘的當然是那頂唾手可得的鳳冠,渾渾噩噩間它戴到頭上來了,欣喜的同時她知道自己不配,伴着太守老爺大搖大擺風光遊街的特權,已經在強逼落拓丈夫簽署休書時喪失殆盡。貪慕虛榮改嫁既是差,有眼無珠卑蔑寒窗更是錯,左也恨右也恨,猛然醒轉只剩「破壁殘燈零碎月」,那種打激冰封三尺,她永遠再也找不回條理分明的思路了。
張繼青演繹崔氏失去理性的過程絲絲入扣,教人想起張愛玲《金鎖記》寫的「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戲曲舞台上等量齊觀的關目,大概只有程派首本戲《荒山淚》的〈失子驚瘋〉。看戲時不虞有詐,靜下來仔細想一想,其實〈痴夢〉的地基建在浮砂上:崔氏離異後再嫁的張木匠是個有嚴重暴力傾向的魯男子,《朱買臣休妻》第二幕〈悔嫁〉就充滿形容打老婆的筆墨,淪為「強盜婆」的女主角不堪皮肉之苦離家出走,白白花了二百両銀子娶她的寃大頭怎會就此罷休?這宗婚姻根本是明碼實價的買賣,賣方不遵守條約,告上衙門還是她理虧哩——法庭直至近年才嚴正審訊家暴事件,元明清不論哪一朝的婦人如要上訴,連可以委托的律師也沒有。躲藏在為媒的王媽媽家裏,一揪就揪出來,還有時間作夢?簡直……作夢!
不過這當然無損〈痴夢〉甚至整齣《朱買臣休妻》的成就。舞台自有它一套規矩,度量現實生活那把尺既算不出它的深和廣,更無從估計不同時代累積下來的智慧。觀眾偶爾樂極忘形發出野蠻的呼嘯情有可原,最妥善的,到底還是「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吧?
邁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