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讀《城門開》—寫給北島的一封信 - 李零

李零:讀《城門開》
—寫給北島的一封信 - 李零

振開兄:
牛津版的《城門開》收到已久。中秋,廣西師大出版社貝貝特(現在改名叫「理想國」)組織東岳廟賞月,吳彬又遞我一本她編的三聯版。你留下的老照片,真好。這對我是個不小的刺激。因為我許過願,要寫一本《我的天地君親師》(其實應叫《我的天地國親師》,民國以來,不興這麼叫了),詩和照片搭配的詩集也給你看過。9月25至27日,我在軍事科學院開會,把三聯版仔細讀了一遍(我喜歡在會上讀書,不然會睡着),沒和牛津版比較,不知有何不同。大作喚醒了我的很多回憶,畫面、聲音、氣味,都那麼熟悉,還有許多亦真亦幻的光影,閃爍搖曳,讓我想起很多往事,我們經歷過的類似往事。我記得,愛倫堡《人.歲月.生活》有個車燈的比喻,就是講這種感覺。這種感覺與小孩兒無關。他們是時間富翁(雖然很多時間都被他們的老闆事先買斷),他們有他們的世界,時間空間,全都不一樣。
我才是你的讀者。
我的記憶往回找,用《紅樓夢》的一句話最能概括,曰「赤日當空,樹蔭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第三十回)。過去,冬天比現在冷,夏天比現在熱,熱是乾熱。太陽照在皮膚上,先是乾熱,繼而轉凉,蟬鳴使時間凝滯,四周空無一人,樹蔭下有很多青苔,現在只能在寺廟中看到,大人也許很忙,但小孩都很逍遙。
站在佛香閣上、智慧海前,天風撲面,極目遠眺,你可以看到故宮和北海。
1969年的冬天,我從內蒙回北京,謅過這樣兩句:
山色推窗排闥入,閭閻撲地向天橫。
這就是我們的北京。
《三不老胡同1號》,先前已經讀過。我讀過兩遍。頭一遍,作為回報,我寄了我的《大黑天》。說來也怪,我擱筆之際,扭頭一看,窗子外面,竟然真的就是大黑天。那天是2008年4月22日,大白天,天比夜裏還黑,因為沒有路燈。氣象台肯定有記錄。
《父親》,我說過,我很感動。因為我父親也走了。我還記得那天,我在香港,電視在播楊利偉。他回地球那一刻(2003年10月15日9點),我接到我兒子的電話,他說,爺爺走了。
你說,「你召喚我成為兒子,我追隨你成為父親」。
想不到啊,轉眼之間,我們已經到了懷舊的年齡。
其實,懷舊並不丟臉,不過是人生有了歷史感,歷史有了荒誕感。回想起來,不光是傷感,還有很多開心事,很多黑色幽默。再苦的日子也依然有歡樂。老百姓的日子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嗎?
四中是好學校呀。在我心中,那簡直就是貴族學校。你說,它也是平民學校,很對。咱們那陣兒的「貴族」能「貴」到哪兒去呀。我們學校出打手,出玩鬧,跟現在的人大附中完全不一樣。最近,四中請我給小孩兒講《論語》,他們送我一本紀念冊,裏面有從你們學校走出來的眾多顯達,不是政要,就是富翁,還有其他各種腕兒,卻單單沒有老兄,我跟他們講,不應該呀。

人都要老的,早晚。
老年也是一種體驗。生老病死,後面仨字,同樣很重要。說不定哪天,我們也會纏綿病榻,像我們的父親一樣。死像一座遠山,緩緩向我們逼近,其實是我們向它逼近。
有人說,瀕死體驗,就是人生回放,信然。小時候,我做過一次全麻,生活的碎片突然撲面而來。
我記得,有個電視片,叫《羅杰的煩惱》,不是甚麼鴻片巨製(我喜歡的影片都不是甚麼名片),其中有句話給我留下深刻印象。這孩子總是問,人是站着死的嗎?它讓我想起秋天的大樹,想起大樹飄零。
書的題目真好,題辭也好,渾然一體,平易而考究。透過這三個字,我彷彿看見了一個重門洞開的世界:
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用我的北京否認如今的北京。在我的城市裏,時間倒流,枯木逢春,消失的氣味、聲音和光綫被召回,被拆除的四合院、胡同和寺廟恢復原貌,瓦頂排浪般湧向低低的天際綫,鴿哨響徹深深的藍天,孩子們熟知四季的變化,居民們胸有方向感。我打開城門,歡迎四海漂泊的游子,歡迎無家可歸的孤魂,所有好奇的客人們。
有部老電影,《波隆內斯庫》,你還記得嗎?這部電影,一直有音樂。有兩個場景,我印象最深。
一個場景,當他聽說,他的心上人,因宗教原因,不能與他結合,消息傳來,小提琴噌的一聲,穿雲裂帛,突然響起,他嘴唇哆嗦、淚流滿面。
還有一個場景,他不能回到他心愛的祖國,「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音樂也是撕心裂肺。
這些年,你是四海為家,像鳥兒一樣在世界各國飛來飛去,我則倦於遠游,呆在家裏當宅男。唯一例外是在國內尋幽訪勝,「五岳尋仙不辭遠」,五岳五鎮、四海四瀆,我都跑遍了。
我現在特能體會古人的懷舊,從孔子到王國維。
我把心留在了上一世紀。
很久未見,念念。
聞有颱風襲港,請多保重!
李零
2010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