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統元年臘月就任的末代直隸總督是陳夔龍,他的回憶錄之作《夢蕉亭雜記》末篇標題是:〈辛亥以後事不忍記載〉,從此就可以看出這位遺老的孤峭與侘傺。這一篇文字寫於民國十三年十月十五日,然而老人年登大耄,活到一九四八年,在世九十一歲。
時至而今,無論從哪一個公共利益或普世價值的立場上看,陳夔龍畢生的政治信仰和倫理觀都是迂闊而酸腐的。他盡忠清室,仰奉皇權,只消講究民主法治自由平等的一切論述,都是他鄙夷至極的敵壘。然而這樣的人,畢竟還留下了值得考掘的文字,其所見所思還不只具有聊備一格的史料價值;從他的記述當中,我們還能夠窺見今日之政體架構所不能解決甚至不願反省的問題。
《夢蕉亭雜記》第十一則說的是〈六君子未經審訊即遭正法〉,拈出百日維新失敗之後,慈禧集團對新政之殘酷反噬,提供了直接而有力的證據。據陳夔龍的描述,當時擔任御前大臣的慶親王奕劻本來有意洽審輕議,甚至還說出「聞楊君銳、劉君光第均係有學問之人,品行亦好,羅織一庭,殊非公道。」的話來,奕劻慎重敦促陳夔龍和當時在工部擔任司官的宗室鐵良等溫和派僚屬會審,豈料另一名軍機大臣剛毅深恐此案偵審期間驚動國際視聽,造成壓力,索性根本不審了,逕自傳諭刑部,將六人一體綁赴市曹,就地正法,這才有了「六君子」的千古之名。陳夔龍的按語很值得翫味:「余不曾親蒞都堂(按,即法庭),向諸人一一款洽。過後思之,寧非至幸?」
一個明明對大是大非有了認識和決心的人,為甚麼會慶幸自己沒有機會主持正義呢?這就不得不看陳夔龍的另一則筆記了。
《夢蕉亭雜記》第五則的標題是云〈對三種人敬而遠之〉:
一曰翰林院。敝貂(按:即破皮襖)一著,目中無人,是為自命太高;二曰都察院。風聞言事,假公濟私,是為出言太易;三曰刑部。秋審處司員滿口案例,刺刺不休,是謂自信太深。
時移世變,這些個單位、官員而今當然都沒有了。可是這樣的人品、格調和任事風氣似乎仍令人覺得熟悉。但凡接觸學界,我們還是遍地看得見那些個獻曝其餖飣之得、管蠡之見,卻津津樂道而不之疲的蠹蟲。在媒體圈,我們也時時接觸得到許多手拿麥克風攝影機,摭拾他人隱私,煽動街談巷議的記者和時評家。司法界更不必說,多少操持法條,割裂現實,滅裂跡證,任憑心裁,或則喋喋纏辯、或則囂囂自威的訟徒和推官!
讀遺老陳夔龍的書,歷歷在目的卻是我們自身所處的社會。似乎總有幾種行業、總有幾個勾當,在一旦取得了慣例或行規所賦予的資格之後,便得以自證自明,聲價並騰,很難隨時受到客觀的檢覈與勘驗。「自命太高」、「出言太易」以及「自信太深」看來都是個人修養的問題,可是深一層想,還是暴露出社會對於某些擁有「詮釋威權」的專業,竟然採取了徹底縱放與退縮的態度。
這樣再回頭想想,我們就不難明白:陳夔龍以平靜而誠懇的語調告訴我們:即使是為了周全他一生懸命所投效的朝廷,也有不忍分明論說之處。萬一他參與了「六君子」的審訊,在那種強烈的共業(共犯)結構之中,他當然只能更加深陷於外無一援的孤立正義,迫於無奈回天,最後還是要殺掉他明明認為不該殺的人。
張大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