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煒:慢 - 舒煒

舒煒:慢 - 舒煒

曾經和一個朋友駕着車在北京跑,他免不了牢騷滿腹:「這路面太差!道路管理混亂,其他車也都是笨蛋,胡開!總也跑不起來,哪像我在美國開車,路面好,大家都守規矩,人也少,那叫一個快!爽!」我在旁邊聽着,也難免浮想聯翩,不由推想着一個「快的烏托邦」──每輛車都是光速一樣飛跑,我們一眨眼就到達目的地,然後辦事也快,人與人之間沒有誤解,都透明化,都有知情權,我還沒開口呢,對方就明白我的意思,以光速處理完所有事情,然後,我們又以光速返回。換句話說,我們根本就沒動,事情全部搞定!這個「快的烏托邦」也正是慢的極至。這就是我們想達到的境地?我忍不住要和朋友調侃:「悠着點兒也好,欲速不達,可以談天說地,講笑話,發牢騷,分分心,走個神。反正也沒甚麼大不了的事情。」
朋友開着車的情形,正彷彿昆德拉小說《慢》的開篇場景。昆德拉不禁憂鬱地問,那些慢的情趣哪裏去了?他左思右想,編排一個中世紀貴婦的偷情故事。那貴婦人真是高手,整整一天一夜的偷情就沒有一件事情辦得快速利落:跟青年人兜圈子,講一些不着邊際的風雅話,要在花園裏賞月看星,推脫,生氣,甩手就走,走得急了,曳地長裙不免會受些羈絆,就需要攙扶乃至擁抱,做了一半,又說房間不妙,再摸黑換個地方……,總之,這像極了法國人德里達所講的「延異」,分岔、拖延、繞來繞去、胡扯瞎誑、漫無目的;不過,事情也辦得不錯,甚至可以說:辦得妙極了!因為即便是到最後,我們還搞不清楚:這遊戲好幾方到底誰跟誰啊?怎麼沒一點兒正經呢?
不過,現代西方的情調也已經由不得自己。就比如現代以來才正式誕生的「古典音樂」吧──巴赫的音樂在我們現在聽來,已是陳腔慢調,但十八世紀的人卻抱怨他太快了。莫札特也被指責音符太多、跑得太快,耳朵聽不過來。到了貝多芬,那一浪一浪的奔跑人們更覺得受不了。但現在還有誰嫌貝多芬的「快」?都還覺得那不夠過癮呢。1955年,加拿大的鋼琴家古爾德只用了38分27秒彈完巴赫《戈德堡變奏曲》,這是那個緩慢肅穆的巴赫嗎?人們驚訝不已,又歡欣雀躍。但是,事隔二十五年,古爾德並沒有越來越快,他倒慢了,彈一曲要用51分15秒,他甚至覺得仍然太快了。我看過一個關於老年古爾德彈琴錄音的影片,他的手指懸在琴鍵上方,很久不落下去,他寧願默想,想每一個音都延續出最長的時間,這首曲子永遠彈不完才好。那麼,這首曲子究竟應該用多少時間呢?到底怎麼樣才不快也不慢,最是恰到好處呢?──這,真是一個問題!

且讓我們假設,如果古爾德生活在現代中國,他會用多少時間呢?根據五十年代他在蘇聯開演奏會的記錄(36分多鐘),我猜想,古爾德在中國的演奏將不到30分鐘就彈完全曲。這一二百年的中國急得瘋狂,要二千年之未有大變,沖決羅網,打碎枷鎖,超英趕美還不夠,哎呀還要飛躍,六萬萬人齊躍進;要肅清流毒,二十年就四個現代化,要全面小康,乃至遇見瘟疫,也要來個「應急」機制,還要着急着抓緊民主啊政治啊,急着要加入世界、要配套改革……我們一心想着搞定、完成、坐穩,如果有人告訴你,事情永遠不可能搞定、不可能完成,那麼我們該如何是好?
近兩百年的中國其實已經變得夠快夠大:沒了皇帝,讀了兩千年的那些書已沒多少人再讀,小農國家已經變成世界工廠,人口翻了三四倍,平均壽命延長了一倍……,按照讓-雅克.盧梭《社會契約論》(三卷九章〈論一個好政府的標誌〉)的講法:人口越多的國家也就是更好的國家;那麼,現在的中國已經是世上最好的國家了。假如真是這樣,我們還要活下去嗎?該怎麼樣生活呢?
現在的中國當然沒有一個人相信這套。他總還覺得眼前不夠好,總還覺得前面會更好,而更前面會更更好。我們離那個最好目的還差得遠,跑得還不夠快。真說起來,這個最好目的究竟是甚麼呢?達到了又如何?達到了這個目的之後,還值得活下去嗎?我甚至懷疑,我們非要有個目的,才可以活下去?難道我們不可以沒有目的?
「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當代中國人骨子裏大概都中了毛澤東的毒;相當多的人心底裏想的都是:改革、大發展、大飛躍,不迅速、乾淨、徹底地達到目的,不達到安全、可靠的民主社會,我們就不能開始正常生活,更不能開始慢條斯理、有滋有味的文化生活。但我最近不免常常疑惑:如此龐大的中國,朝夕之間到底還要跑了多遠、變化多大才算夠呢?
知足常樂、難得糊塗是飽受嘲笑的中國老話,卻也是快樂、快活的真精神吧。一張一弛,文武之道。看似幾千年不變的老大中國,且慢且快,大變劇變還要繼續變,到底怎樣才好呢?

舒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