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宮這個人體器官特別缺乏幽默感,因為與無中生有製造生命息息相關,一提起來帶着神秘和原始的恐懼,不能隨便拿它開玩笑。直到如今,人工流產雖然不再是地下黑箱作業,文明社會普遍接受為有需要人士墮胎不但不是罪惡而是慈善,子宮自主權還是留在灰色地帶,懷孕生孩子仍然被歸納為天意,一牽涉後天的安排,「不道德」的帽子就扣上來了。但其實,可以選擇生或不生、幾時生和用什麼方法生,真的提供了無限自由活動空間,手機電腦你都會換副有最新功能嘅啦,造人這等大事,冇理由死心塌地遵從石器時代的規矩呀。
我又想起張愛玲了。她過世不久,聽到曾經墮胎在美國的傳聞,報上有位文人扼腕嘆息,斷言如果她當年做了媽媽,下半生必然改寫。可不是,一個對細路毫無好感的女人被逼生仔湊仔,三更半夜爬起床餵奶,通宵排隊報名入讀小學,定期到童裝部選購衣帽鞋襪,下半生有可能不改寫嗎?後來《小團圓》出版,證實了謠言,此外我們發現她還有遭下一代報復的陰影,那就當然無謂自討苦吃,肩負一筆還極還唔清的兒女債。自傳體小說更揭露她有一種奇特的獨佔子宮情意結─指媽媽的孖生弟弟是狸貓換太子一樣抱回來的,不是親生骨肉,以英文寫的《雷峰塔》和《易經》脫稿較早,更加詳盡。這兩本書與現實生活最明顯的出入,是寫她自己(極可能同母異父)的弟弟早逝,等於透過文字殲滅了子宮的另一個來客,擁有獨家權的意願呼之欲出。不肯生育,也就更容易理解了,拮据的環境要多養一條化骨龍固然是奢侈的負擔,借出私家重地九個月簡直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