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書 - 陶傑

懺悔書 - 陶傑

「告白」很震撼,表面上是一場倫理悲劇,實際上講的是人性的陰暗。
日本好看的推理小說,必不止懸疑,真相大白的時候,讀者的心靈受洗滌。松本清張、東野圭吾,到今天的「告白」,都有令人回味的餘甘。
戲中的角色,為了論證謀殺的心理,引述杜斯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確實,沒有看過杜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不可能直達人性心理深層的掙扎,從罪惡的迷宮找到懺悔的出路,然後受到上帝的寬恕。
「告白」講的是復仇和懺悔,人性的哲理很深奧。女教師報殺女之仇,不直接找上殺人的小兇手,而令一對兇手殺掉自己的母親──尤其是聰明的那位,以一生的懊悔付出代價。
情節曲折得精緻,畫面鋪張而雕琢,這是日本文化的優點,有時反而成為負累。導演中島哲也好像隔五分鐘就要提醒觀眾他的才華。導演的威勢貫穿了戲,像「潛行凶間」一樣,好處是令人讚嘆他的技藝,壞處是畢竟年少氣盛,讓人看來,覺得有點像王國維說的「隔」。
黑澤明的作品就不隔了!「留芳頌」、「天國與地獄」、「蜘蛛巢城」,不朽的電影要讓人不知不覺間,先忘記了導演,然後連編劇的才華也看不見了,最後,連攝影和音樂也融掉,人坐在戲院,走進了戲劇的心理處境。
希治閣的驚慄就是這樣子。如果要挑毛病,「告白」在這方面,還是令人覺得導演太「囂」。囂不是不好,有才華的人,是應該囂的,但藝術創造,到了最高層次,囂狂和孤憤,皆化為一片空靈,在這個層次讓人窺見天國的聖光,貝多芬是樂聖,最多只做到甘地,莫扎特才是神。
但是能做到貝多芬已經十分好。文學是抗拒極權的武器,這句話很對,讀通杜斯妥耶夫斯基的人,心靈必在高靈的境界,尤其「罪與罰」──這是每個大學生,不論讀哪一系,到了二十一歲,在畢業前都必讀的一卷書,午夜展卷,走進黑暗的迷宮、血光、刀刃、追蹤,然後看着男主角在聖彼得堡的十字大街中心下跪,親吻土地,然後,你淚流滿面,當曙色方透過窗帘,送來一個明媚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