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德斯鳩是啟蒙時期重要的思想家,他的《法意》(另譯作《論法的精神》)是十八世紀法國政治哲學的名著,對近代歐洲思想的發展有着重大影響,也成為法國大革命自由平等精神的源泉。他一生寫作勤奮,留下大量讀書筆記及隨感,有許多遺稿到了二十世紀才得到學者的整理,讓我們瞭解了《法意》與《波斯人信札》中的不少材料,特別是關於中國文化與政治制度的看法,都淵源自他早期讀書問學的劄記。孟德斯鳩的文化視野相當寬廣,對中國文化也力圖瞭解並勤於追索,可是格於時代的限制,資料來源有限,主要是天主教傳教士的一些記錄。好在他青年時期問學巴黎,在1713年離開巴黎之前,認識了一個中國友人,即是來自中國福建莆田(原為興化)的黃日升(教名黃嘉略,ArcadeHoang,又作ArcadioHoange),讓他親身接觸了頗有學養而且見多識廣的中國人,得到有關中國的第一手材料。
黃日升(嘉略)於1679年出生在興化(今莆田)的一個天主教家庭,父母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從小跟着天主教傳教士長大,除了學習中國經書知識,還通曉拉丁文與法文。他的中國學問雖然難登大雅之堂,卻也達到一般知識人的水平,而且在中國到處傳教,走南闖北,見聞廣博。他在1702年跟隨巴黎外方傳教會的梁弘仁(ArtusdeLionne,1655-1713),離開廈門,前往羅馬,處理禮儀之爭的相關事宜。他們在1703年抵達羅馬,多次覲見教皇,並且在教廷停留了三年之久,於1706年才回到巴黎。與孟德斯鳩在1713年交往之前,黃日升已經在巴黎生活了六年多,並且離開了教會,娶了一位法國女子為妻,成了巴黎的居民了。
在1950年巴黎出版的《孟德斯鳩全集》中,收了一篇文稿,題目頗長,「我與黃先生的談話中關於中國的若干評述」,其中記述了黃日升談論中國的資料,以及孟德斯鳩對中國文化與制度的評論。這篇談話另有一份更早的手稿抄件,藏在波爾多圖書館,抄寫於1713年,全文長27頁,凡有關中國天文地理、歷史文化、政治社會、風土人情,無所不談。法國學者FrancoisWeil將孟德斯鳩的問題歸納成13條,清楚反映了他對中國文化與國情,充滿了好奇與探索精神:
1.中國人有哪些宗教和信仰?2.聽說對罪犯施行酷刑,究竟有哪些酷刑?3.應該如何看待中國人的迷信?顏璫(CharlesMaigrot,1652-1730)因此而遇到甚麼麻煩?4.中國人特有的習俗,諸如墳墓和衣着等。5.家產分割。6.漢語。7.漢字。8.等級:官員和文人。9.中華帝國的歷史為何如此悠久?過去與現在是同一個帝國嗎?10.如何看待(中國的)政制?11.中國人真的懂得一切科學嗎?12.中國人的禮儀。13.從中國的典籍看中華文明和中華民族的古老,這些典籍中記述的洪水、日食等事件與西方世界對同類事件的記述是否一致?
可以看出,孟德斯鳩後來在《法意》中對中國專制制度的批評,以及民間社會逆來順受、缺乏人格榮譽的看法,有不少「第一手」的實證資料是來自篤信基督教的黃日升的親口傳述。
2007年設在牛津的「伏爾泰基金會」與那不勒斯的「意大利哲學研究所」出版了最新的《孟德斯鳩全集》,因為誤信一位西班牙學者MiguelBenitez的研究,質疑黃先生的知識水平不能跟孟德斯鳩對話,而黃的巴黎日記中也從未提過孟德斯鳩之名,兩人並不相識,文稿作者應當是一位歐洲漢學家,所以,把這篇文稿剔除在孟德斯鳩著作之外。近來北京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的許明龍特別撰文駁斥,指出Benitez的謬誤,其中包括連孟德斯鳩繼承伯父爵位之前不叫孟德斯鳩男爵,都沒搞清楚。黃的日記中,至少有七八處提到孟德斯鳩的原名laBray,而且記錄得相當明確,因此,孟德斯鳩有中國友人黃日升,並從他那裡得到大量關於中國的知識,是毫無疑問的。新版《孟德斯鳩全集》剔除「我與黃先生的談話中關於中國的若干評述」一文,只是基於一個當代漢學家的猜測,也太過孟浪。
此外,史景遷的《大汗之國》(TheChan'sGreatContinent)一書第五章,也提到孟德斯鳩的這篇文稿,並涉及黃先生對孟德斯鳩的影響。可惜中文譯者不知道上述史實,把Hoange譯成了「宏安」,也湮沒了一個小人物對世界思想史上的貢獻。
文:鄭培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