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雷峯塔》、《易經》出版了,皇冠出版找了一位認真的譯者,仔細推敲,翻出了唯妙唯肖的張愛玲口氣。譯得真好,好到讓人擔心——怕讀者很容易就忘掉了張愛玲這兩本書原來是用英文寫的。
當然,更怕的是,張愛玲和英文之間的關係,愈來愈被遺忘了。張愛玲正式發表的第一篇文章〈我的天才夢〉,是用英文寫的。二十歲前後,她還用英文寫了〈更衣記〉、〈中國人的宗教〉等文章,發表在上海租界的報章上。〈中國人的宗教〉從題目到寫法,都像林語堂會寫的,的確,張愛玲一直對林語堂抱持高度敬意。
另外還有一個她「敬之如神」的對象,是胡適。文學史上留下的一段佳話,就是張愛玲將《秧歌》寄給了胡適,胡適竟然認真讀完了,回了一封信給了很誠懇的意見。不過,佳話歸佳話,這件事還是難免惹人嘀咕:胡適的文學造詣有那麼好嗎?從文學成就上看,張愛玲應該高過胡適許多吧!張愛玲崇拜胡適,顯然不完全出於文學標準,而是加入了胡適的歷史地位,以及胡適運用英文的能力等元素吧!
張愛玲將自己的《金鎖記》擴充改寫成英文小說《TheRougeoftheNorth》,然後又自己譯回中文,成了《怨女》。《秧歌》、《赤地之戀》應「美國新聞處」之邀書寫,也有過要寫成英文本的計劃。她還曾經將全本的《海上花》從吳語譯為白話,又譯成英文。她最私密的兩部自傳小說,《雷峯塔》和《易經》,是用英文寫的,另外還留了一部英文寫的《張學良傳》,至今尚未出版。
張愛玲和英文的終身糾纏,一方面源自於她後來在美國謀生的需要,不過更關鍵的,畢竟是她上海長大的租界背景。後面這點,那就不是張愛玲一個人的事,而牽涉到民國歷史的特性。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最大的差異之一,就在中華民國在大陸的歷史,和殖民租界相終始。租界是那幾十年內太重要的「事件發生第」(locale),更是推動事件主要力量的發源處。租界是中華民國的恥辱、包袱,同時卻也是其變動活力的樞紐。
租界的存在,或說那麼多事情在租界存在,決定了那個時期的中國社會個性。有一整代中國知識青年,視以英文寫作,為理所當然的目標。胡適去美國留學,才沒有幾年就自然地在日記中夾雜大段英文,而且準備了英文講稿,到處演講。夏濟安年輕的時候,立志就是要做「中國以英文寫作的第一人」,並且積極創作英文小說,和弟弟夏志清反覆討論英文寫作上的種種深刻問題。夏志清後來用英文寫書,從來就不屑用「論文體」,寫得洋洋灑灑,恣意縱橫,漂亮極了。另外還有寫《花鼓歌》成名的黎錦揚,小說還改編成了百老匯的音樂劇,轟動一時。
這應該算是一個值得探討的「民國現象」吧!民國時期,知識青年與英文之間的關係,當然另外聯繫到他們和西方文化間的關係。那是一個「全盤西化」的口號還有面值的時代,那是一個民族主義內容——該如何救中國讓中國在世界獲得尊重——尚未清楚律定的時代,那也是一個透過租界及其他經驗,人有機會過「華洋雜處」生活的時代。而這些特點,又正是一九四九年之後,中華人民共和國最有效予以打壓取消的。前後對照,形成強烈的斷裂。
在這個意義上,張愛玲真是「民國女子」,或許我們也就能夠沿着張愛玲與英文的這道線索,重新探討「甚麼是民國」吧!
文:楊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