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在〈我看蘇青〉一文說,如果別人拿她跟冰心和白薇來比較,她是不會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這顯明是客氣話。蘇青和張愛玲除了同屬「海派作家」外,思想和文風各自風馬牛。《結婚十年》(1944)正續兩集是蘇青的代表作。張愛玲說她這部半自傳體的小說初上市時,「對於文藝本來不感興趣的,也要買一本看看裏面可有大段的性生活描寫。我想他們多少有一點失望,但仍然也可以找到一些笑罵的資料。」
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印行了《結婚十年正續》。在這海派作家作品精選系列出現的作品還有徐訏的《風蕭蕭》。北京大學教授吳福輝在序言劈頭就沒好話說:「海派的名聲從來沒有好過。」幸好一轉眼就作了補充,認為海派作品「無論從負面、正面,都有存在的價值。」
究竟《結婚十年》有甚麼「存在」的價值?張愛玲說她「甘心情願」跟蘇青相提並論,半個世紀多以前,這句話不會讓人想到有「言外之意」,因為那時她還不是「祖師奶奶」。實際上蘇青的句子也實在太文藝腔了。「月兒已經悄悄地躲到雲幕中哭泣去了,我也不敢看湖中的雙影,只慘然讓他扶上了岸,送到了車站,一聲再會,火車如飛駛去,我的手中還不自主地揑着這兩顆櫻桃。」月兒躲到雲中「哭泣去了?」張愛玲受不了冰心,怎受得了蘇青?
文字無足觀,《結婚十年》總得有些特別之處才會吸引讀者。小說的架構是一段不幸的婚姻,蘇青這個敘事者跟丈夫之間的恩恩怨怨,處身事外的讀者不會有興趣。依故事的陳述,離婚後的蘇青身邊不乏異性朋友,其中一些密友更常在她閨房走動。當年存心購買這本小說要看性生活描寫的人大感失望,因為閨房內春光,從不外洩。
閨中密友有一位叫談維明的,在蘇青眼中是個十足像男人的男人,脾氣剛強,說話率直,但態度誠懇,又有藝術趣味。「他是個好宣傳家,」蘇青說:「當時我被他說得死心塌地的佩服他了。我說他是一個宣傳家,那是五分鐘以後才發覺的。唉,我竟不自主地投入了他的懷抱。」後事如何?只見蘇青「閉了眼睛,幻想着美麗的夢,美麗的夢是一剎那的,才開始,便告結束。」結束後,談維明抱歉地問她:「你滿意嗎?」見她沒答腔,又訕訕的說:「你沒有生過甚麼病吧?」
蔡登山在〈從一篇佚文看姜貴與蘇青的一段情〉說到黃惲為《續結婚十年》的人物原型做了些考證,點出談維明者,胡蘭成是也。《續結婚十年》因此可以歸類為romanàclef,一本你先得為故事中人的真實身份一一解碼後才看得下去的小說。「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的佈局給讀者提供了試着對號入座的樂趣。敵偽時期的上海,胡蘭成這傢伙大概還沒有成為「話題」的份量,但陳公博是誰,該盡人皆知了。在《續結婚十年》中他以金總理(金世誠)的面目出現。
在一次「統戰」上海文化界的聚會中,金總理初識在文壇上小有名氣的蘇小姐,別後念念不忘,終於安排了她到公館晚飯。兩人對酌時,總理跟她交淺言深,告訴她自己童年失怙、苦讀、參加革命、希望幻滅,「但是他愛他的領袖,一個提拔他的革命前輩,如父兄、如師友,情同骨肉,他得永遠追隨他,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位呼之欲出的「領袖」該是汪精衛吧。
蘇青告訴他自己離婚後寄人籬下的苦況,總理問她該怎麼幫忙,她說要找一份可以供養自己的工作。總理說可以做他的私人秘書,不用名義也可以。第二天她接到一張專差送來的十萬元支票──「這十萬元錢加上利息足足可以維持二三十年的生活。」
台灣名小說家《旋風》的作者姜貴一度也是蘇青的「閨中密友」。1957年他化名「謝九」寫了〈我與蘇青〉一文,內中提到陳公博正法後,屍體刊印在報紙上,蘇青嚇壞了,斷斷續續的告訴謝九她銀行的保險櫃裏還藏着三十多封陳公博寫給她的信。陳公博還給了她一本復興銀行的支票簿,每張都簽了字蓋了章。
登上蘇青交遊榜的人總應有些來頭,雖然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當年她筆下的風流人物,事過境遷,在隔了兩三代的讀者看來,遙遠有如三皇五帝。如果胡蘭成不是因為張愛玲而出了大名,魅力至今不衰,談維明跟蘇青的閨房「秘史」即使公開出來也不一定有人要看。在《續結婚十年》以魯思純姿態出現的陶亢德,曾是中國出版界的傳奇角色。1931年他到了上海,參加了鄒韜奮發行量高達近十六萬份的《生活》周刊,後得鄒韜奮之介,接編林語堂的《論語》,也創出新氣象。上海全面陷敵後,陶亢德成了「落水文人」,主持日資背景的太平書局。抗戰勝利後,命運與周作人相同:定名「文化漢奸」。
今天七老八十的中國人,大概還會記得「接收大員」這名稱。1945年抗戰勝利,日本投降,汪政府在淪陷區佔領過的房產物業得交還國民政府。接收工作是一份肥缺,以權謀私者多的是騙財騙色的機會。老百姓敢怒不敢言,暗裏罵這些國民黨官員為「劫收大員」。《續結婚十年》快結尾時,我們終於看到化名謝九的〈我與蘇青〉的作者出現。謝九和小說中的謝上校原來是姜貴,跟蘇青認識時是國民黨湯恩伯將軍部下的一員上校,派到上海來接收。
謝上校情迷已為人母的女作家蘇小姐,送上兩首七律寄意,其中有云:「髻裝銀鳳飛還在。步作金蓮去未殘。夢裏花枝多綽約。小姑居處有誰憐。」看來接收大員的生活相當風光。一天,謝上校忽然對蘇青說,有人送給他一幢接收下來的房子,他是不久要回部隊去的,房子空着沒有用,不如送給她去住了吧。「女人大都是貪小利的,我也自然不能例外,嘴裏盡管說:『這怎麼好意思呢?』心裏也不免覺得高興。」
就像上海人的「閒話一句」,這幢接收過來的房子就送給蘇小姐了,家居雜物一應俱全外,還有一位「東洋娘姨」近身服侍。謝上校最後還補充說:「這個區域裏都是很清靜的,你如覺得出去不便,將來我還可以設法弄一輛汽車給你。」
如果《續結婚十年》今天還有一看的價值,因為書中的自傳成份映照了當年上海從「淪陷」到「光復」過渡期間眾生相的點點滴滴。新舊官爺你方唱罷我登埸後不久的一天,蘇青到報館去找魯思純和潘子美,兩人都不在。有一位曾是「地下工作人員」的宓先生遞交了她一張「敵逆分子調查表」,要嫌疑份子交代「附敵或附逆經過」。「敵」是日本人,「逆」是漢奸。改朝換代,不表態便難以立足於「新社會」,蘇青看報紙,滿眼都是歌功頌德的文章,「就是小報也不害臊的,彷彿抗戰勝利也與慘綠館主,雲太郎及桃姐兒等等作家有關,連平日好做哭派文章或香艷肉感文章的人都正義起來,大家吹了一番,相當有趣。」
在《續結婚十年》的記述中,蘇青平日交遊,見面最多的,除魯思純外,要算潘子美了。潘子美是汪政府的文化紅人,鼓吹中日親善,推動「大東亞文學」不遺餘力。蘇青對這位「眉清目秀、身長玉立」的書生一見鍾情,會場上潘子美給她一一介紹文壇知名人士,她聽不進去,「我對他們的印象是一片模糊,只有潘子美是太漂亮了,他的聲音悠揚在我耳中,蕩氣迴腸使我久久不能忘去。」
在黃惲的原型人物對照表中,潘子美是柳雨生的化身。柳雨生就是1946年到香港、日後成為國際知名學者的柳存仁。柳教授於去年在澳洲逝世,享齡九十二歲。因編務的關係,上世紀九十年代中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高克勤跟柳先生有一段交往,在他印象中「柳先生是一個非常儒雅的長者」,而且還是個非常「篤於故人之誼」的人。然而高先生認為,柳存仁是傑出學者,柳雨生是漢奸文人,兩者是不能割裂的,這就是他撰寫〈從柳雨生到柳存仁〉這篇文章的原因,因為2006年在香港舉行的「饒宗頤教授九十華誕國際學術研討會」時,有一位台上致辭的「達官學者」把柳存仁與饒宗頤相提並論,譽為「二十世紀中國知識份子的代表」。如果這位「達官學者」知道柳存仁就是抗戰勝利後國民黨通緝的柳雨生,就不會鬧這笑話。
蘇青筆下那位「秀美書生」潘子美,果然是個多情種子。蘇小姐因事離家幾天,子美替她看管房間。回家後向他道謝,子美說:「那也沒有甚麼,連你離開那天換下來的舊襪子,我都替你洗乾淨了,人不知鬼不覺的。」《續結婚十年》對當時上海讀者的吸引力,靠的恐怕就是這些人物原型的「外傳」。本來小說家言不足信,但如果沒有名人的風流八卦來穿插,蘇青的小說就變成味同嚼蠟。「翩翩的燕子,去了又回來的,因為這裏有它們的巢,幾根草,一些泥,辛苦築成的巢呀,人們也是離不開家的,這靜靜的公寓房間,我又回來了。」這是第十四章〈孤星淚〉的第一段。蘇青居然靠這種「呀」、「啊」、「嗎」的文字贏得與張愛玲「齊名」的美譽,真不知從何解釋。張愛玲筆下的七巧、白流蘇和范柳原這等角色,背後容或有其「原型」,究竟是誰,不必深究,因為他們本身充滿原動力,不必依靠甚麼原型人物的投射來發光。反觀蘇青的小說中人如金總理、魯思純和潘子美,如不聯想到他們背後呼之欲出的真身,看來面貌平庸有如街頭上的張三李四,誰有耐心看下去?這就是張愛玲和蘇青作品層次不同的地方。
文:劉紹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