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不抱怨垃圾郵件。電郵用了十三年，我得說，我收到過的最動情、最開心、最激動人心、最有想像力的信，基本上都來自垃圾郵件。
每天早上打開電腦，先看到一封「祝賀信」，我就知道，不是我在南非贏了一輛法拉利，就是南美有個富商非要把遺產留給我。可是，嗨，生活推陳出新，這次不是我中獎，是有人看上我，要和我交朋友，而且，對方身價過億，如果我把自己的照片傳給他，還有可能被他看上，嘖嘖，誰說女人只有兩次機會，有了垃圾郵件，我們天天有機會！
所以，聊起垃圾郵件，女性朋友普遍比男人更激動，美女作家小黃更是激昂宣佈，這年頭，還有甚麼比垃圾郵件更男人的！她看到過一個郵件，標題是：「只有勇於承擔責任，才能承擔更多重任！」當然，這個郵件的要義是：代開發票。
代開發票這種事情雖然只能在垃圾郵件裏流通，不過，卻是中國社會小窗口。哈佛朋友薩賓娜一直想做當代中國現狀研究，但沒有很多經費不斷跑到中國去，後來我就建議她，不用出門也能做中國社會調查，就是收看各類垃圾郵件。薩賓娜現在已經是垃圾郵件的愛好者，論文不想寫了，想寫篇小說，《垃圾，或者，郵件》。事情有點偏離了初衷，不過，薩賓娜很興奮，一邊猛喝甜酒，一邊想像生活，垃圾郵件的作者，馬克思一樣，坐在空曠的圖書館裏，給中國網民發信息：親愛的朋友，如果你關心世界未來，如果你有志民族大業……那麼，把你郵箱裏的所有朋友都提供給我們，我們相信，團結就是力量。
薩賓娜說，她第一個就會把我的信息提供給垃圾作者，這樣第二天，我的郵箱裏就會有各種顏色的郵件，賣偉哥（你想當男人嗎），賣武器（你是男人嗎），推銷隆胸藥（讓男人無法掌握你），推銷處女膜（讓男人無法不娶你），當然，最牛的是，讓姚明收到增高藥廣告，讓奧巴馬收到增白霜廣告，讓比爾蓋茨收到盜版秘籍，讓金庸收到《金庸新著》。
不過，有一天，我收到的一封垃圾郵件真正打動了薩賓娜。郵主淒婉地描述了自己的身世，而且談到了當地的礦難，我們因為剛剛在互聯網上看了王家嶺礦難，很快就入了戲。重要的是，郵主還附了照片，照片上他有六個弟弟妹妹，大冬天的，都沒鞋穿。我把這個郵件轉給薩賓娜，薩賓娜說她當時就給郵主提供的帳號匯了錢。
然後她問我，我上當了嗎？我堅定告訴她，你沒有。在這個世界上，馬有馬道，牛有牛路，垃圾郵件也該有垃圾郵件的生路。互聯網上的這些個寄生者，不要國家一分錢，不要國家一寸地，自己解決了就業不說，還一定程度豐富了人民的業餘生活，雖然說他們不能解決真正的難言之隱，更不可能兌現許諾的人間繁華，畢竟給很多人帶去過短暫的希望和快樂，而且，我相信，互聯網上的那些偉哥偉姐，絕不致命，跟醫院買進賣出的很多藥也差不多一個效果。甚至，就像很多創業故事的開頭，垃圾郵主中間，也將誕生出一些真正的草根英雄。
當然，垃圾郵件有道德墮落之嫌，包括對全體網民的情感透支，比如薩賓娜，等她第二次看到六個弟妹的照片時，她就不能動感情了。可是，說到底，如果沒有到處的礦難，沒有發票經濟，沒有大波波美學，垃圾郵件又何處寄生？
文：毛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