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中國婦女纏足歷史的人不少,都會提及蘇東坡留下的證據,一闋〈菩薩蠻〉的詞。北宋時代以纏足為詩材的僅此一篇,說甚麼「偷穿宮樣穩,並立雙跌困」、「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詞義淺快輕薄,不無可疑。
不過,與東坡同時代而備受其稱賞的徐積也有〈詠蔡家婦〉的詩,描述一個儉樸持家、戮力生產的女子「只知勤四肢,不知裹兩足」。將這兩個詩句反過來看,則當時汴京城「只知裹兩足」而「不知勤四肢」的女子可能還多些。如此一來,考察這人人稱之為陋習的風俗,也許不得不把帳本釐清。
纏足或恐是一樁變本加厲的勾當。方其始也,應該還是女人家自己的講究,而非出之於男性之變態美學或禁錮威權。研究者的確發現:宋代的纏足和後世「三寸金蓮」的酷刑很不同,當時只是把腳裹得「纖直」,而不弓彎,有個別稱,叫「快上馬」。顧名思義,走路未必方便。但是也有人把「快上馬」的意思延伸出去,說這是要隨時準備作戰、或者逃亡的徵兆。
到了陸游的《老學庵筆記.卷三》裡,記載稍微清楚了些:「宣和末,女子鞋底尖,以二色合成,名『錯到底』。」原初之「錯」,是織紋繡理之謂,也有人說是政治諷刺,表達了對時政的不滿——「宣和」是北宋徽宗的年號;國之將亡,必有深怨,甚麼都可以寄託。所以,我必須在這裡提醒:流行的鞋樣子有甚麼稱呼,還是相當要緊的。陸游就曾經說過:靖康元年京師流行一種包攬一年節令在內的套裝首飾和花布,連季節不同的花也織畫在同一塊布料上,謂之「一年景」。果然,靖康這個年號只一年就玩兒完了。
清季甲午之戰慘敗,滿朝士大夫喧議紛紜,多不以割讓臺灣為愜。受命談和的李鴻章當然是最尷尬的角色;洶洶時論之中最令他難堪者,不是指責戰爭的失敗,而是「戰不備,敗和局」的長遠因果。「狀元實業家」張季直說得恰切,他認為對外國防與交涉應該本乎「無一日不存必戰之心,故無一人敢敗已和之局」,一旦戰了,就不必奢想求和;一旦以為和平可貴,就絕對不能誤蹈戰局。而「李鴻章之罪,非特敗戰,並且敗和。」這真是千古卓識!據說這一封彈章連李鴻章看了都擊節稱賞,謂其「筆意矯健」。
罵李鴻章成了流行,清流一派尤然。與張謇並稱「翁(同龢)門六子」之一、也是「四大公車」之一的文廷式曾經在他的筆記之作《聞塵偶記》裡這樣說:
戊子、己丑(1889-1890)以來,京師愛着薄底(靴)達官貴人尤尚之,其名曰:「跑得快」。至甲午之亂,滿城遷避,為之一空,竟符其讖,此「服妖」也。
「服妖」這個語詞今日罕見,但是從《尚書.大傳》以降,到民國以前,幾乎無代無之。意思就是說:一旦流行起某種奇裝異服,就表示國家將要面臨重大的禍亂和災變了。關於這一點,我建議服裝設計師認真參考,畢竟人類不會因為科學或技術的進步而增益其情感之智,神秘主義會永遠主宰着徬徨的大多數人,「潮」服飾如果能夠予人以更巧妙而深刻的解釋玄機,成為一種預言國事甚至世局興替的象徵,或許不容易退流行。
文:張大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