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熱,身後十多年,仍未冷卻。中國許多學者教授,自然看不順眼,問:自「五四運動」後,難道文學家只張愛玲一人?
巴金、魯迅、冰心、朱自清、丁玲,「文學家」當然不止一人,但經過時間的淘汰,白話文初興的年代,流傳得至今日而仍值得讀(Mostreadable)的,確實只有張愛玲一人。
不止是文學細膩的觸覺,還有膽識。鄰國發動侵華戰爭,愛國抗日,成為流行的口號,左傾份子乘機把馬列無產階級的政治塞進來,喝令文學創作,只准以「愛國」為主題,這個時候還鴛鴦蝴蝶,就是毫無血性。
但張氏偏偏不Buy這一套。她自認是小女人,小女人不太懂得男人陽剛的大道理,她對國家民族的興亡,興趣不大。除非寫作需要設立身份和愛國指數的入場門檻,小女人不准做作家,但這樣一來,就沒有了創作自由。
小女人也可以寫小說的,只要寫得精緻,令人有共鳴。張愛玲招人妒恨就在這裏,她敢這樣說:
「我們對於戰爭所抱的態度,是像一個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盹,雖然不舒服,而且沒結沒完地抱怨着,到底還是睡着了。」
有人熱衷於上戰場,但在現實中,對於朝代更迭,只是換了個皇帝,更多「老百姓」漠不關心,今日發掘出八國聯軍攻入北京的舊照片,八國聯軍從城門底下一條垃圾溝渠攀斜坡而上,四周的北京平民,遊手好閒圍觀,一點沒有青筋暴現的「同仇敵愾」反抗。
張愛玲沒有加入圍觀,她只是「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創作的題材不由一個強權來指定,中國內戰的時候,國軍天天在前線捐軀,國運告急,還珠樓主照樣一面在抽鴉片,一面寫蜀山劍俠,沒有人說他是冷血麻木的賣國者。
擁張愛玲的人,不要只情迷她的長衫旗袍,要欣賞她的勇氣。這一點,「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張氏與魯迅相同!
「在香港,我們初得到開戰的消息的時候,宿舍裏的一個女同學發起急來,道:怎麼辦呢?沒有適當的衣服穿。」如果閣下是糞青,看到這一段自然會開駡,但張愛玲寫不出愛國的激情,寫不出來,或者不在乎,不等於不愛國,也不等同叛國,創作要寫真實的感情,張愛玲在冷漠中看個透透,所以在「赤地之戀」之後,她走了出來,經香港移民美國。
張愛玲是個很Odd的作家。中國人追求一致,像北韓千人操聽指令,一起翻弄着手上的畫板,忽然有一塊,顏色不一樣,就會引起噪動,張愛玲是那塊沒跟隨一千人行動的畫板,一小片很Odd的顏色,其他的板塊,沒人記得了,只有這線孤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