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銘先生「耐着性子」讀了張愛玲新近出版的英文著作,禁不住在蘋果樹下喟歎:「如果她生活無憂,能把精神和精力全放在中文書寫上,多好!」誰說不是呢,不管納博科夫用俄文還是英文替羅莉妲畫眉,昆德拉以捷克文還是法文估秤生命不能承受的輕,閱讀象形文字的我們火唔到肉唔知痛,但同聲同氣的高手轉台以第二語言廣播,再沒心肝的聽眾也戚戚然牽動鄉愁。不過採摘這種吃不到的「如果」徒然令人傷感,事實擺在眼前,除了初出道的孤島上海,她有能力筆耕的日子中文稿費養不活職業作家,退而求其次,只好靠翻譯和編劇糊口,同時寄望英文小說在市場找到出路。天生沒有少奶奶命啊,縱使輕鬆通過了嚴格的考驗,有本事笑嘻嘻攤大手板問男人拿零用錢,一嫁再嫁的丈夫可都無法滿足她的需索,難道你建議她去麥當勞掃最低時薪的地?只好咬緊牙關寫寫寫,寫寫寫寫寫。
就可惜早生了半世紀,以她的知名度,今天的市價一字港幣五元是少不了的,經理人加點牙力,甚至可以去到二位數字,每月發表一篇四五千字的散文,總該可以應付羅省的柴米油鹽,連載百萬字長篇小說,閒閒哋夠食十年八年—當然不能生病也不能牙痛。當時的客觀環境,只有百分百忠於自己忠於自己的文學,才會堅守食之無味的崗位,努力不懈默默耕耘,所以她的英文作品捧在手上,我只有欽佩和黯然,絕對不敢嫌這嫌那隨便打呵欠。她吃馬鈴薯的日子,物質層面雖然和林語堂的榮華富貴沒得比,際遇和成就倒教人想起曹雪芹,苦歸苦,大概也甘心情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