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成長的過程中,先知道了林以亮,因為有《林以亮詩話》,那是一九七六年,在洪範書店剛剛創業最早的一批書裡。後來知道了林以亮更了不起的本事,是翻譯,以及對於翻譯的研究講究。做翻譯、會翻譯,和研究講究翻譯,不見得是同一回事。
再後來,才知道林以亮的另一個名字,宋淇。林以亮總和翻譯、《譯叢》(Rendition)有關,那麼宋淇就好像總是和張愛玲有關。另外,和林以亮與宋淇兩個名字都密切互動的,是夏志清。從夏志清聯繫到夏志清的哥哥夏濟安,發現《夏濟安日記》中,夏濟安回到上海後,多次提到一位同學宋奇,難道也是宋淇的另一個名字?很好奇,但當時無從查考起,好像也沒有理由要大張旗鼓認真去查考。
再後來,從一篇刊登在《聯合文學》上的奇文〈張愛玲私語錄〉,又知道了原來宋淇的夫人叫鄺文美,和張愛玲也是摯友,兩人是可以信件往來講悄悄話的。《張愛玲私語錄》今年擴充成了一部書,裡面添了宋淇、鄺文美的公子宋以朗整理的書信原文,讓我們知道了,原來鄺文美和張愛玲不只能講一般女性密友間的悄悄話,甚至還能交換對於身體病痛與老化的坦白意見,這種關係更加非比尋常。
從鄺文美聯繫到另一個名字──鄺文德。不是鄺文美的兄弟親戚,卻和宋淇有着非比尋常的關係。這個名字曾經出現在夏濟安編的《文學雜誌》上,翻譯德國詩人里爾克(Rilke)的詩,還寫了很深刻的解析評論。稿子是宋淇提供給夏濟安的,作者的名字也是宋淇取的,應該是故意取得好像是自己的舅子般吧!反映了宋淇對這位作者的格外欣賞。
鄺文德的本名是吳興華,「林以亮生前提到二十世紀的新詩人,必舉吳興華,認為是那一輩中翹楚,其他人都比不上。」可憐的是吳興華離世得早,文革一開始就被整死了,才四十五歲;更可憐的是,他的作品很少人有機會讀到,更少人欣賞推廣。
上面括號裡那句話,出自楊牧的自傳體散文《奇萊後書》,裡面一篇〈翻譯的事〉幾乎是專講林以亮的。楊牧回憶:「……我感覺他其實是一個驕傲的人,至少對某些人說來,甚至是不可親近的。他問我的寫作和研究計劃,家庭狀況等等,又突然間問我練過字沒有,於是就談碑帖源流異同,非常深入,許多都是我不見得理解的。後來回到台北,我就接到林以亮寄來的一包書法碑帖,原來他是覺得我的鋼筆字顯然欠缺了甚麼規矩之類,必須加以約束,就為我進城去挑選了這些書法範本,要我定下心來拿毛筆勤練習之。我很感動……」
讀到這裡,我恍然回到原點,明白了在那開頭,我為甚麼會接觸《林以亮詩話》,接觸到林以亮這個名字了。我的叔叔在花蓮,曾經和楊牧是小學同學,而且一直保持密切聯絡,一九七六年,楊牧、瘂弦和葉步榮(楊牧的中學同學)合作開書店出書,自然就找了林以亮的作品,出版後,楊牧送我叔叔的書就一整包轉手給了我。從此,這些名字那些名字,陸續進入我的生命,成了我閱讀與認識世界的一條曲折通道。
楊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