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嘉話》:「梁公(指房玄齡)夫人至妒,太宗將賜公美人,屢辭不受。帝乃令皇后召夫人,告以媵妾之流,今有常制,且司空年暮,帝欲有所優詔之意。夫人執心不回。帝乃令謂之曰:『若寧不妒而生,寧妒而死。』曰:『妾寧妒而死。』乃遣酌卮酒與之,曰:『若然,可飲此鴆。』一舉便盡,無所留難。帝曰:『我尚畏見,何況於玄齡!』」
歐陽詢等人編的《藝文類聚》裡則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說京城裡有一個讀書人,娶了個極善妒忌的婦人經常用繩子將丈夫的腳繫住,防其脫離視線,一有甚麼事,或者念頭轉得不安貼,便扯繩子。讀書人找機會去尋了個巫婆求主意,巫婆給想了個法子:趁那婦人熟睡之時,將繫在丈夫腳上的繩子解下,換了頭羊綁上。讀書人自己翻牆逃走、藏了起來。這妒妻一覺醒來,牽扯繩子,不料踅過來的竟然是一頭羊,當然大吃一驚,忙請巫婆問訊。巫婆說:「你祖上的神靈怪罪娘子你在家中橫行霸道,積惡太多,讓你丈夫變成一頭羊了。你要是肯悛改,我倒是可以代為向神明祈求,看是否將丈夫發還於你。」
妒妻聞言,抱着那羊大哭,發誓一定戒妒了。巫婆便裝模作樣地讓她齋戒七天,全家守着祖先牌位虔心跪禱──趁着大夥兒都瞑目誦唸之際,巫婆牽走了羊,而讀書人也從外邊一步一步緩緩走了進來。妒妻睜眼一看,連忙搶上前去:「官人多日做羊,一定很辛苦罷?」
讀書人也應付着演戲,皺眉苦臉地說:「是啊!猶記得那乾草實在難以下嚥啊!」
妒妻聽了這話,更加懊惱悲傷,從此果然極力壓抑妒心,偶爾鬧了意氣,讀書人便當下趴伏在地,仰臉朝天做羊鳴,嚇得妻子趕忙拜謝神明,發誓收斂。
悍妒與懼內相綰結,似乎是世人共同的喜劇模型。中國人稱懼內為「季常癖」,稱悍妻為「河東獅子吼」,都是同一回事,也都跟蘇東坡有關。為甚麼是「河東」而非「河南」、「河西」「河北」,是有原因的。河東所稱,是堂號,暗喻這堂號中的一個望族大姓──柳。柳宗元不就是被稱為「柳河東」嗎?這要從洪邁的《容齋三筆.卷三.陳季常》說起:
陳慥,字季常公弼之子,居於黃州之岐亭,自稱龍丘先生,又曰方山子。好賓客,喜畜聲妓。然其妻柳氏絕兇妒,故東坡有詩云:「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河東獅子吼指柳氏也。
「獅子吼」本是佛家語,《敦煌變文集.維摩經押座文》:「請飯上方香積中/化座燈王獅子吼。」原本是指佛陀菩薩講經說法時得以震懾一切外道邪說之神威,泛稱傳經。但是蘇東坡一旦借之以為悍婦「村罵」,本義便不為人所知了。
蘇東坡的影響力驚人,不待後世大眾用語之改變而可證。即便是在當時,黃庭堅於元祐年間寫信給陳季常,信中也仿效蘇東坡口氣這樣說:
審柳氏夫人時須醫藥,今以安平否?公暮年來,想漸求清淨之樂,姬媵無新進矣!柳夫人比何所念以致疾耶?」還有一封信:「承諭老境情味,法當如此,所苦既不妨遊觀山川,自可損藥石,調護起居飲食而已。河東夫人亦能哀憐老大,一任放不解事邪?
倒是清人王業燕《在閣知新錄》云:「世以妒婦比獅子,而《續文獻》(即《續文獻通考》,乾隆十二年飭令撰輯,共二百五十卷)稱獅子日時醋、酪各一瓶,吃醋之說,始本此。」由這一段記載可之:王業燕是讀了《續文獻通考》,但是沒有讀《隋唐嘉話》。這沒甚麼可怪的,我們今天甚麼書都不讀了,說起話來,吃醋、獅子吼還是琅琅上口。
張大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