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王蒙用英文演講 - 毛尖

毛尖:王蒙用英文演講 - 毛尖

第二屆中美作家論壇在哈佛開,王蒙領銜了中國作家代表團來,哈佛大腕宇文所安講完,王蒙站起來演講。
王蒙清清嗓子,說,goodmorning。王蒙用英文演講。大家多少都吃了一驚,一是沒想到王蒙英文這麼好,二是沒想到前文化部長不用母語。
用英文也好,證明我們中國人能力強,不過,就像翻譯家黃有義說的,書本掉到地上,中文是清脆的一聲「啪」,英文是沉悶的一記「thud」,所以,當王蒙用英文講起他十四歲的少共經驗,下面很多笑聲,好像是,本來是楊白勞的戲,讓卓別林給演了。
這是親愛的王蒙先生要取得的現場效果嗎?反正,王蒙氣場很足,笑聲陣陣,提問頻頻,可是我,拿着《王蒙代表作》坐在台下,總覺得「組織部的年輕人」終於成了他筆下的「劉世吾」。少年時候讀王蒙,年輕人林震不苟且不講和的姿態,激勵我們走進過校長辦公室,激勵我們用全部身心守護小小理想,甚至,當我們被生活打敗,感覺自己再也爬不起來的時候,打開《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我們就像電腦遊戲裏的小人,又多了一條命。可是,哈佛講堂裏的王蒙,全球通吃的氣度,英文逗得全場笑,說着「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歸根到底是他們的」,我感到了巨大的無聊。
熠熠生輝的理想主義時代,在他們手上建立,也在他們手中枯萎了。聽眾問,王蒙先生,怎麼看韓寒?王蒙用了老舍的話來回答:有牙的時候沒有花生米,有花生米的時候沒牙了。呵呵,話是高明,韓寒,包括前韓寒和後韓寒一代的寫作者,都應該是積累花生米的時刻,但是,積累花生米也是需要時代氣候的,如果王蒙還在用牙齒和這個世界作戰,輪得到韓寒拍鞍上馬?所以,怎麼看韓寒其實是個偽問題,真問題是,王蒙先生,你怎麼看自己?
但是王蒙避開和自己短兵相接,聽眾問,王蒙老師,你怎麼定義主流?王蒙虛晃一招,興致勃勃推薦了同行的八零後美女作家。相比之下,八零美女作家倒是很淡定,只在座位上微微笑。
所以,如果要說沉淪,沉淪已經不是我們這一代的事。電影《四百擊》中,逃學的安東走在街頭,突然看到媽媽在街頭和一個陌生男人約會,他被定住了。安東的命運後來急轉直下,最後進了少教所,不過,每一個看過電影的觀眾,都明白,安東的命運,說出的其實是上一代的潰敗。
十九歲的王蒙,寫下《青春萬歲》,序詩大江南北流傳,是中國很多代年輕人的青春聖經:
我們有時間,有力量,有燃燒的信念
我們渴望生活,渴望在天上飛……
從來都興高采烈,從來不淡漠,
眼淚、歡笑、深思,全是第一次,
所有的日子都去吧,都去吧,
在生活中我快樂的向前,
多沉重的擔子,我不會發軟,
多嚴峻的戰鬥,我不會丟臉
……
不知道,過了半個多世紀,王蒙先生是不是也會偶爾燈下翻看舊作,我總想,他看的時候,還是會動感情,這就像,我們坐在台下,因為王蒙用英文演講有些黯然,但是,他依然是會場中最鎮得住人的那個。而我們,有勇氣像林震那樣說話,此中的信念,也完全來自《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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