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出版家,北京三聯書店前總經理范用十四日在北京病逝,使人悲痛。
在上一世紀七十年代,北京流傳有「三大甚麼都敢」的人物的說法,說是吳祖光甚麼都敢講,劉賓雁甚麼都敢寫,范用甚麼都敢出。吳祖光對甚麼事情都敢發表批評意見,敢講;劉賓雁對甚麼事情都敢報道,寫他的報告文學,敢寫;范用對甚麼書都敢出版,而無禁忌。事實上,這當然有些誇張,不可能甚麼都毫無顧忌,但卻至少反映出了他們大膽敢言的一面,而范用的甚麼書都敢出版,卻是有事實為證的。
他領導下的三聯,以出版《傅雷家書》而名震一時。傅雷是著名的翻譯家,因子傅聰而名更著。傅聰是鋼琴家,因參加國際鋼琴比賽得獎而有大名,因得獎而居留英國不回中國而得「叛國」之名,傅雷的家書就是寫給在英國定居的不回中國的傅聰的,這樣一本書都出版,那真是冒着很大的風險的事,它曾受到印刷工友的抵制。范用都一一度過了這些難關,傅聰也終於能回國,在上海、北京作鋼琴演奏。
巴金的《隨想錄》是中國文藝界對文化大革命痛徹反省、痛予反擊的代表之作,在發表時報刊多有刪節,只有三聯出版的《隨想錄》未作一字刪除,完全照原文出版。
文革以後,范用創辦了《讀書》月刊,提倡的「讀書無禁區」,主張凡書皆可讀,不必禁,雖然這是由他人署名發表的文章,但支持此論的《讀書》負責人卻是范用。在只有毛澤東的著作才能出書的年代,這樣的凡書皆可讀、不必禁的主張,自然是驚世駭俗的。
范用還有這樣一份保密的出版工作,印行一些內部發行、並不公開發售的書刊,如中國托派頭子的回憶錄之類,香港天地圖書印行的三大冊《史事與回憶─鄭超麟晚年文選》,其實就是范用所編的一部書,不知道後來為甚麼編好了又不出版,范用有一篇文章中提到這回事,說這是他晚年一件憾事。我看到了,就向他表示可以在香港設法出版,終於得到天地的支持,完成了這項工作。但天地卻不知道這是范用的事。原本是說需要付費用的,後來天地說結下賬來,不必付錢,區區之數,由他們付好了。這就免費了事。這書的最後校對工作,還是范用在北京督促他原來手下的一班負責這本書的人馬駕輕就熟去完成的。總之,鄭超麟這部大書的出版問世,事實上有范用的功勞;他功不可沒。遺憾的是儘管大家都在趕,想趕在鄭超麟有生之年出書,但只是一天之差,香港出的書趕到鄭老死去的第二天才能到上海,不能讓他老人家生前最後看到自己的這一著作的面世,含笑而逝。
范用用飯。他愛邀朋友到家小酌,自己親自下廚,弄幾味小菜下酒。他酒量並不大,但他的愛酒似不在愛書之下,家中用幾個房間做書房,收藏有大量香港、台灣版本的書,卻有一面牆壁從下到上,擺的卻是數以百計的酒瓶,大大小小,中西齊備,顯示主人的愛酒的癖好。
他的酒瓶與書本,酒瓶雖多,卻還是不及書本數量之大,這顯得出書到底是他的正業,喝酒不過是一點嗜好而已。他的朋友有人贈詩於他,其中有句,「平生所好在刊書」,也有人贈詩:「他人床上事休管,老子廚中樂有餘」。上一句是他作為領導,表示不管下屬男男女女的情愛之事,說那是人家床上的事,不去管它;至於他下廚弄幾味小菜招待友人,那是樂趣所在。
范用是江蘇鎮江人,是宋朝名臣范仲淹的後代。范仲淹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提倡者。
范用是自得其樂的,他最後的大半年,足不出戶,也不願下床走動,只肯躺在床上過日子,這當然是預告他的日子不會太長了。但他依然是樂觀的,在他搬去新居之前,曾把自己的舊居命名為「文史館」,這表面看來文氣十足的命名,實際是因為對門是一家學院宿舍的廁所所在,「文史館」者,「聞屎館」也,這顯得他的風趣。
他原名范漢鏞,後來嫌筆劃太多,簡化為范用。這卻容易使人想起范用用飯。
羅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