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蒼梧:愛書人 懷想范用先生 - 古蒼梧

古蒼梧:愛書人 懷想范用先生 - 古蒼梧

范用先生,出版界的老前輩,行內的香港朋友都愛稱他范公。范公說:我最大的樂趣就是把人家的稿子編成一本漂亮的書,封面要很好看,內文也看得舒服,使讀者愉快地欣賞着作者的才情,愛不釋手。打二十幾歲開始,除了文革十年給剝奪了這種愛好之外,他都樂此不疲。就是1994年退休以後,仍然不斷把好書稿推薦給出版社,或為一些書設計封面。范公是一個書的藝術家,但他對書的愛,卻超越了一個藝術家的愛。讀他晚年散文集《泥土腳印》(續篇)使我深深感動:他愛書,愛寫書的作者,愛編書的編者,更愛讀書的讀者。他為書獻出了一生,歸根到底是為了廣大的讀者,為他們源源提供感情的寶石,智慧的明燈。從抗日戰爭到改革開放,范公策劃出版的書,教育、啟發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在我們這個書籍往往成為違禁品的國度,他對書的愛,不只是個人的偏好,而是滿足國人需要與渴求的大愛。這種大愛中,有仁者的美德,勇者的鮮血。
范公愛書,尤愛自己出版的書。在他的出版生涯中,一些書的問世,可能比母親懷胎十月還要辛苦,甚至要冒上生命的危險。所以書和他,有一種血肉之親。一本新書拿在手上,總是輕輕的溫柔的翻閱着:不時撫摸書頁,感受印刷機的餘熱;有時更情不自禁,把書捧起來,聞那紙上的墨香。
范公冒死出版的書不少,其中有名的一本是郭大力譯馬克思《剩餘價值學說史》。在國共戰爭年代的上海,范公主持讀書出版社的出版工作。這家出版社已被國民黨當局宣佈為要查封的「共匪宣傳機構」,編印工作只能秘密進行。范公通過關係,住入公路局的宿舍,白天跑印刷所,晚上關起門看校樣。譯稿共有一百幾十萬字,郭大力分批從福建寄來。處處驚險,步步提防,折騰了差不多一年才把書印出來,準備迎接新中國的誕生。就是在改革開放之後,范公出書也不是毫無障礙。像香港讀者也很熟識的《傅雷家書》和巴金的《隨想錄》,就有不少波折。前者竟遭印刷廠拒排,說作者傅雷是「白專」,受信人傅聰則叛國。范公找到胡耀邦批准傅聰回國講學的公文給他們看,才過了這一關。巴金的《隨想錄》在香港《大公報》連載時已給編者刪節,但國內仍有人批評巴老搞「自由化」。范公頂住所有壓力替巴老出了個一字不改的足本,還親自設計封面,讓巴老開開心心的「講真話」。

范公對作者的愛護與關切,是行內人樂道的。其中聶耳日記手稿的故事最感人。四十年代初在桂林,聶耳的哥哥聶敘倫交給范公八冊聶耳日記手稿,希望他能找人寫一本聶耳傳。范公原想請詩人洪遒來寫。遇上日軍西侵,桂林緊急疏散,他怕丟失原件,就請兩位同事幫忙,跟他一道連夜抄了個副本,原件交還聶敘倫。范公一直帶着這個副本,衝過了抗日和內戰的烽火,解放後交給音樂協會的孫慎。1985年,人民音樂出版社和文化藝術出版社共同出版的《聶耳全集》,因而得以收入聶耳的全部日記。
范公對編者的好,可見諸對董姐董秀玉先生的栽培。他訓練編輯,繼承了三聯書店鄒韜奮先生創立的老傳統:重實學、實踐而不重學歷。董姐和范公一樣,學歷都不高,學養、識見和眼界,都是在工作中慢慢培養的。范公認為能幹、肯學、謙虛、包容,是一個編輯最重要的素質。范公就是從這幾個方向訓練董姐的。幾十年下來,董姐廣結善緣,開拓了兩岸三地出版界的交流與合作,把三聯的業務帶入現代化的階段,卻又不失其辦出版的初衷。除了出版及發行過無數名著、圖冊和叢書,協助范公編輯影響文革後幾代人的《讀書》月刊外,還創辦了至今仍大受歡迎的《生活周刊》。得知三聯要辦《生活周刊》,已退休的范公給董姐寫了個短簡,希望她辦這份與三十年代鄒先生那份周刊同名的刊物,能繼承和發揚「韜奮精神」。即「貼近生活,貼近社會,與人民同呼吸,講大眾想講的話。」這是新的《生活周刊》出版了二百期之後范公賀詞所寫的話,是對這份刊物的肯定,也是他頒發給董姐的一張獎狀。
我有幸在文革結束不久得識范公。作為出版界一個晚輩,他給我很大的幫助和啟發。他非常關切港台的出版。我編《八方》,編《漢聲》,編《明報月刊》,他都或親身、或通過董姐支持我的工作,我們因而能約到不少國內名家的稿件。我視范公如老師,如長輩,每次到北京,都會去拜候,范公必然熱情招待。近十年我離開出版界,很少上京,但春節時總會打電話向他拜年。最近兩年,打電話去,都沒人接。後來知道,范公身體已時好時壞,腿又不便,不常接電話了。去年與道群、競璇一起上京,董姐領我們看望范公。他躺在床上,人瘦,精神還好。道群把牛津的新書送上,范公的眼睛即亮了起來,興奮地一本本翻閱着,反覆說:「印得真好,真漂亮。」不時把書頁就着鼻子聞……想不到:這就是他留給我的,最後的印象。
范公的一生,都在思量如何為讀者出好書,如何把作者的好書打扮得漂漂亮亮跟讀者相見;豈料在市場經濟的年代,許多作者的書,竟然要自己掏錢才能出版。那是他晚年最揪心的事。董姐電郵給我范公家人所發的訃聞,有幾句話,也許隱藏了個中消息。我讀到的官方新聞稿都沒提訃聞,不妨全錄於此:
遵從他的囑咐,不追悼,不去八寶山,遺體捐供醫用。他留下的話:「匆匆過客,終成歸人。在人生途中,若沒有親人和師友給予溫暖,將會多寂寞,甚至喪失勇氣。感謝你們!擁抱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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