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剛在《傳記文學》五十七卷第一期上發表過一篇文章,討論他年少時背誦過的一首詩,詩是這樣寫的:「乍著微棉強自勝,陰晴向晚未分明。南迴寒雁掩孤月,西落驕陽暗九城。駒隙存身爭一瞬,蛩聲警夜欲三更。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在同一篇文章裡,唐德剛又提及袁世凱的女兒袁靜雪有憶父文,也提到這首詩,不過其中第二句到第六句完全不同,是這樣寫的:「乍著微棉強自勝,荒台古檻一憑陵。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蒼崖夢欲騰。幾向遠林聞怨笛,獨臨虛室轉明鐙。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根據唐德剛日後在《袁氏當國》一書中的追述,當那篇文章刊出之後,「曾有位大陸讀者,不遠萬里,從江西來信說,筆者所引寒雲的第一首詩是『偽作』。他的理由是一詩二韻,勝、層是十蒸韻,明、城是八庚韻,兩者不能互叶。而第二首,通篇用十蒸韻,才是真作,云云。」
唐德剛是卓負盛譽的史學家,唯於舊詩之寫作,他卻是沒有常識的。然而學問家的名聲大了,往往說起話來就勇於自信、不知節制。他當然不會承認這一點,卻也不甘接受一個看來不學無術的「江西讀者」的質疑。所以在《袁氏當國》裡,他斬釘截鐵地大發閎論:「以寒雲的詩學修養,斷不會做出此拗韻之詩也。此語在現代文學史上,可備一說。然也不可盡信。蓋律詩限用《廣韻》,原有問題。試問一東二冬為何不能通叶?這原是唐朝的方言土音,現代人為何還要遵守呢?唐韻其所以千年不廢者,實在是全國性的科舉考試,非硬性畫一,作標準化不可也。一九○六年科舉被廢之後,不拘繩墨的詩人,就開始用古通韻了。一東二冬;三江七陽;十蒸十一真……就『通叶』起來了。寒雲這「假名士」非第一人也。不知通人以為然否?」
唐德剛這話若是問到我,我是不以為然的。尤其是「十蒸十一真」居然也能通叶,我想就是連唐德剛自己的合肥土音都不能容忍罷?真要撞上了哪位通人,恐怕更不至於如此亂通。不過,此處先不計較唐德剛開放韻腳「通押」之「解放腳」究竟對不對,單說袁寒雲的詩。
此中另有唐德剛不問而不學的底細─原來,這根本是兩首詩。
第一首押的是「十蒸韻」,原文如此:「乍著微棉強自勝,荒台古檻一憑陵。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魔崖夢欲騰。偶向遠林聞怨笛,獨臨靈室轉明鐙。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細心的讀者一比對即可知,袁靜雲所記者差近於原作。唯於第四句「魔崖」處易作「蒼崖」、第五句「幾向」易作「偶向」、第六句「虛室」易作「靈室」。
第二首押的是「八庚韻」,原文如此:「小院西風送晚晴,囂囂歡怨未分明。南迴寒雁掩孤月,東去驕風黯九城。駒隙留身爭一瞬,蛩聲催夢欲三更。山泉繞屋知清淺,微念滄浪感不平。」除了第一、二、七、八句之外,與唐德剛自稱小時背過的那一首也就是「西落驕陽」之異於「東去驕風」、「留身」之異於「存身」、「催夢」之異於「警夜」而已。
此二詩俱見於劉成禺著《洪憲紀事詩本事簿注》。原本涇渭分明。後來經過易順鼎改了,把兩首併為一首,這老先生也是犯了名氣太大、自信太過的毛病,改人詩時無心失檢,未曾發現歸韻上的舛誤。這可害人不淺─易哭厂畢竟是大詩人,袁寒雲雖不滿意,也祇好敷衍受教;而錯韻之詩,居然就流傳了。唐德剛輕薄袁寒雲為「假名士」,祇凸顯出史家不肯輕易露餡兒的成見,但是持論如此刻薄,倒揭了唐德剛自己不學詩、無以言的底兒。
張大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