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瑪姬,
別來無恙?近日從媒體報導和採訪中看到的,是生活得很愜意的你:有碗說碗,有碟講碟─在我認識的人當中,你是既樂意,又懂得分享之道的人。○一年除夕前一天到了巴黎,你邀請我和你的友人們一起過節,至今我仍因當時有另一位朋友怕生而推掉你的美意感到耿耿。後來W說她的小孩誕生後你專程前程探望,一聽我便覺得瑪姬真的很瑪姬:平常容或沒有頻密往還,但不改你愛把朋友放在心上的本色。
連在鏡頭前說着近況,你也像是與朋友聚舊─透過言談間自然而然地流露的善意。真要多謝你有份演出的《BetterLife》應邀參加才剛落幕的威尼斯影展,之前總是行色匆匆地出席活動的你,才得以有機會閒適的坐下來。這一次,記者筆下的你是如此娉婷:「沒有藝人助理拎包,沒有化妝師伺候,沒有經理人監聽並隨時準備打斷記者,張曼玉自己背個小包就來了……說話時眉飛色舞,傾聽時微微側頭。」─這是一個「變了」的張曼玉嗎?認識你的人都知道這才是你一直都說的「最喜歡做的自己」。想起九七年你在柏林影展當評審,每天穿梭於各場放映輕快如一陣風。又因為你一直信奉travellight,我才能從近日你與媒體的對答中聽見一個好消息和一個不那麼「好」的預兆:銀幕下的張曼玉愈是能從「簡便」生活中獲益良多,她以「揹飛」的,把全場目光聚焦在個人身上的壓場方式回歸大銀幕的機會便愈微。即是,當大家都用「闊別銀幕六載」之類字眼來期待你的「正式復出」,便與目前的你的生活態度背道而馳。若用微博世代的語言形容,那些壓力大可叫做「生命中不須承受的『關注』」。
我們都聽見了你在接受訪問時的「弦外之音」:「我很喜歡吊鋼絲,功夫片我絕對不喜歡,拍《英雄》有很多武打戲,每一場我都很討厭,除了『飛』的那一場我便很開心。」─六年來選擇現身在只有幾個鏡頭的電影裏,是因為:(一)《全城熱戀》的導演是好朋友,《BetterLife》的導演是好朋友的好朋友,兩者皆符合你的人生哲學:「他不重因為他是我的兄弟」,一如那首老歌的名字;(二)這些少則以鐘點計算,多也不會長過一天的拍攝時間便可完成的電影,片酬或榮譽未必會如大片般豐收,但你不止一次向我們重申,若要把自己變得無重,便要學會把世俗標準放下。譬如,「老」,譬如「美」。這是女明星最難走過的兩大關口,但正如你說:「亞洲人才比較介意老這個事情,我小時候在英國長大,然後在巴黎生活了十年,那裏的人沒有這種觀念。」─看看法國兩大影后嘉芙蓮丹露與伊莎貝雨蓓,確是「花常好,月常圓」,不過這也跟她們「老」了依然很「美」有關。可你又說,「為甚麼非要年輕,沒有皺紋才是美呢?人不一定要美,美不是一切。美要加上滋味,加上開心,加上別的東西,才是人生的美滿。」
人生的美滿,就是「不缺」。「不缺」自會減少對追求的慾望。你常說演戲不是人生的終極目標,反而你是從「應再學一些東西來豐富自己」的角度看見了「不滿足」。這階段的你願意花上更多時間、精神接觸藝術,我猜是因為藝術的個人化更能讓你享受尋找與表達自我的樂趣,所以,誠如你說你答應IsaacJulien在《BetterLife》中扮演媽祖並不等同拍了一部「商業電影」,因為你只把過程看作是在參與一件將被放在美術館的作品的創作與完成。
不過,我也因為你的這次參與而預見你在華人影壇的位置的轉變。你知道嗎,把你帶上星途的無綫電視台在它的「經典台」頻道中,經常以「我們的」作為某種冠冕戴在旗下藝人頭上,以標榜他們在集體回憶中的重要性。按道理說,你這麼有代表性的香港簽名式,當然不可能因為移了民而變成「他們的」。只不過,踏入四十歲之後,你的人生確是向着不同的軌跡行進──放下了娛樂事業,展開了對生活的意義的更大探索。這命題在你的身上如是變成一個不會有「結局」的劇本,因為隨着你的不斷變化,它的發展可以出乎想像。過去的電影只能讓人看見過去的張曼玉,而唯有從「我們的」走出來,再活出「自己的」生命的那個人才能說明張曼玉是誰。
這教我想到《蒙羅麗莎》到底是「明星」抑或「藝術品」的問題。「她」之所以吸引眾生千里迢迢來看一面,無非因為臉上一抹神秘的微笑。你作為「張曼玉」的神秘感縱然不會完全消失,但通過選擇,你可能正在要求我們從集體的膜拜,轉換成對你個體的閱讀。就像一群人和一個人在面對《蒙羅麗莎》時,「她」的眼睛和嘴角應該都是說着不同的話吧─今天的你,和昨天的張曼玉,於我最大的分別是,終於擺脫了某種「香港魔咒」:比甚麼時候都忠於自己,敢於誠實。所以,「機場」才能成為「美術館」,假如你是《蒙羅麗莎》。「出去任何地方都會經過,不用蹲點等我,隔兩天在那裏碰運氣就見得到。」你哈哈笑着說。
很為你的不設防而高興的,
林奕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