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造訪:未敢翻舊賬 賈樟柯 傷逝

周日造訪:未敢翻舊賬 賈樟柯 傷逝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北島

我不相信,你能猜對我們的結局。
——賈樟柯

撰文:鞠白玉
攝影:陳偉民、部份圖片由被訪者提供

鞠白玉,滿族女,八十後,達達主義者。

賈樟柯,1970年生於山西汾陽,93年入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95年短片《小山回家》獲香港電影節大獎。98年拍攝首部長篇《小武》,法國《電影手冊》評論:標誌着中國電影復興與活力之作。06年《三峽好人》獲第63屆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影片獎。09年作品《24城記》。10年成為盧卡諾電影節金豹獎最年輕得獎人。新作《海上傳奇》亦剛入圍多倫多電影節「大師單元」部份。

記憶中……

初次見他,是八年前青年電影廠的地下室裏。那時他的工作室逼仄窄小,白天也要亮着燈。他三十二歲,拿了獎,又被禁了片。心裏是躊躇的。書櫃的玻璃上隨意貼着從影展拍回來的合影,張曼玉手指上夾着香煙,用手臂攬着他的脖子,他笑得天真燦爛,即便是前途未卜,這一刻也是美好的。

再見他是《三峽好人》得了金獅獎。這一年他的電影之路有了轉折。他將不再是一個地下導演,卻未見得比從前灑脫。父親剛離世,他從威尼斯一回來便剃了光頭,為了紀念。那次他大顆眼淚滴落,也不去拭,紅着眼說沒有了父親的注視,不知道何去何從。自此後是孤單的人。心知道所有努力是為了背後注視那雙眼睛,是父親在他童年時給他埋一個電影夢的種子。這些年在黑暗裏摸索着走,剛見得到光,最會為他欣慰的人卻走了。我記得那一年他的新工作室裏掛着他所有作品的大幅海報,一個光頭的、疲憊的他,頹然坐在一隅。

《24城記》開始,他暴露了追尋歷史的野心。說是野心,是要從浩渺中找出不為人知的記憶,或說是令私人的記憶成為公眾的記憶。這個嘗試令他在去年一整年裏受許多的批評。此情此景是司空見慣的,他這「第六代末尾」的代言人,從第一次在片場拿起導筒,非議與非難就在耳邊。

腥風血雨後的奇蹟

在他工作室裏見,談二十四城的記憶。他總認為人和過去的千纏百繞在折磨着他,也在滋養他。只要你是個男孩,長在鄉鎮的中國,都有一段惡劣的街道亡命史。都知道他少年時在山西小城裏混幫派,腥風血雨。他講他當時的玩伴,死的死,囚的囚,或百無聊賴的生,他活下來並且活在城市裏,竟然還成了一個國際導演,真是命運的奇蹟。忽然覺得青春像野草,他生存下來了,一起風中搖曳的夥伴卻消散了。
他為他們傷感,他不覺得他們卑微,他們黯淡了意味着他也沒有光明。他仍然最想拍他們,告訴我他一生最想拍的電影仍然是這些無法忘卻的時光。但又情怯,要到老了的那天才能面對,才敢觸及,才敢翻起。
他手裏夾着薄細的雪茄,無法自禁地哭了起來。哭那些青春裏就凋零的草。

四十歲終身成就

這次我在影院裏看《海上傳奇》。第一次在真正的影院裏看他的電影。聽上海的殘夢,看那些活着的人講逝去的人的舊事。上海在他眼裏不再是浮華的。他自己的話是:上海沒那麼輕浮。
冒險家樂園,亡命徒絕境,理想主義者葬身之地,一座虛妄的島。他讓趙濤在片中穿梭如遊魂,天空總是傾落着雨。他說這城市曾血迹斑斑,生離死別。尋訪八十多個上海故事,十八個講述人出場,拍攝經歷令他覺得是時空旅行,穿梭在新舊的海上。
他坐在工作室裏,用一隻破舊的小茶壺為自己斟一杯茶,桌上是艾未未的《老媽蹄花》,侯孝賢的《悲情城市》。不停地往眼睛裏滴藥水,右眼有失明的危險,是因為連夜的剪片。他以大齡青年的尷尬考入電影學院,又怕導演系的競爭才考了文學系,處女作開始有人注意他便一刻不能停歇,這些年來幾乎每年一部作品,耗得精疲力竭,他不能鬆懈。
8月他得了LocarnoFilmFestival的終身成就獎,是瑞士盧卡諾電影節第一次頒給這麼年輕的導演。侯孝賢當年獲此獎項時,賈樟柯曾笑言自己老了也要拿。他沒到老時卻懷抱了一直渴盼的榮譽。
也有人講老賈是幸運兒。他所得到的幸運也是他的宿命,這小城青年當年讀過幾本小說,有些美術基礎,追隨着的幾位前輩,恰是人稱為的「不知深淺的唐吉訶德」。當MartinScorsese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上映《TheLastTemptationofChrist》,賈樟柯還在中國偏遠的小城裏受幫派的追擊逼得從二樓跳下來。到他長成一個青年導演,Martin在紐約的工作室裏專為這個中國小子準備了點心和茶,對他說:繼續保持你的低成本。

相愛不能分手

他和光陰爭奪着,為他的電影夢失去了最本質的生活。他沒有電影名義以外的聚會,清談,沒有打球,游泳,牽着愛人的手漫步的空閒。他承認在某一刻他否定這種生活,很快又釋然了。「就像愛情。你無論怎麼被折磨着,都沒有辦法,因為你愛她,不能分手。」
和他同代的王小帥當年為了買到便宜的膠片,要扒着拉煤的火車去外地。他懷念那樣的青春,「呼嘯而過的無數列車上,原來還搭乘過一個青年的電影夢,但這何嘗又不是一個自由夢。」
「得獎好呀。得獎我興奮,但年輕時得獎我可興奮一周,現在只是一瞬。只是電影那個吸引力,對創作的渴望,一直是飽滿的。我不想把拍電影描述得特別苦,尤其是我們這代中國導演,沒人拿槍逼你幹,你覺得美好,愉快,你有癮你才會幹。」自由夢是有代價的,一如從前的被禁,又如解禁後看市場的冷酷。扒煤車的矯健身手不見得能把持住初夢,腳下就是欲望的洪流。他欣慰,「這代人大多數的電影,相互補充,串聯,隱約勾勒出一條中國變革的影像線,不至於讓中國人的真實遭遇在物慾的喧囂泡沫中無迹可尋。這是一條劃痕,刺痛時代,也刺痛我們自己。」
當年他勢弱,忐忑下有人幫他有人害他,那告密的,一個名編劇。如今他說:「告密是文明表現。從我少年時的冷兵器時代打鬥過來,告密我何談畏懼。」

■《海上傳奇》是講述上海歷史的紀錄片,杜月笙女兒也現身親述往事。

還有……江湖夢

賈樟柯有武俠夢,江湖夢。李安的《臥虎藏龍》始終是他的心水片。眼下他籌備武俠片《在清朝》,還的也是個自由的願。古時的人,想像着遠處的千山萬水,從此處到彼處的行走要經歷多少艱難。他說這和他的山西生活有關,祖輩都是一生離不開家門五里,打鐵,配鑰匙,雞犬相聞,彼此都相識,太寂寞也太封閉。江湖夢都是這樣生出來的。「有夢都是來自於封閉,去遠處,見識世界,經歷不同的事情,見不同的人。」
他會老,儘管人到中年臉上還有幾分稚氣單純相,但也終會老,有天也會失去他的創造力。他拍許多傳奇,自己也慢慢成了傳奇,但你猜得到他的開頭,卻猜不中他的結局。

■同走電影路也一起走人生路的,有他永遠的女主角,趙濤。

「喝那一杯茶的一瞬是生活裏少有的安逸時間。」

「年輕時得獎我可興奮一周,現在只是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