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竊斧與賞字 - 張大春

張大春:竊斧與賞字 - 張大春

唐太宗出征高麗期間(西元649年)得了「癰疽」。中醫以為此症:「六腑不和則生癰,諸腑俞皆在背」,說這是周身血氣不通,腑氣不和,於是經絡為寒所侵,血壅不通,故結成癰;一旦再以熱氣加受,則肉血敗化為膿,很難治。以今事度之,像是因為壓力過大、免疫力下降而罹患的帶狀皰疹。這個病在古代,是很容易死人的,常見愛服食丹藥的人「疽發於背」,而著名的軍事家范增、種諤、曹休、宗澤也都死在這上頭,予人一種未必是巧合之感。
當時被授以輔佐太子監國重任的大臣劉洎可謂「憂慎戒懼,握火抱冰」,聽到唐太宗生病的軍報,不小心說了兩句話:「疾勢如此,聖躬可憂!」根據《資治通鑒》的載錄,唐太宗聞知此言,非但不覺得劉洎忠耿,反而認為他心跡甚明,不過是急着要簇擁太子繼位──所謂「輔幼主行伊(尹)、霍(光)故事」。龍顏震怒之餘,當下賜劉洎自盡。
劉洎和唐太宗還有一個關於書法作品的小故事。據說太宗常在玄武門宴請三品以上的大臣,宴後太宗操筆作飛白書,遍賜群臣。由於酒興所致,不論失儀,大臣們紛紛攘奪起來。劉洎不與眾人爭執,反而欺身於御座之後,待太宗寫罷一幅,登時據為己有。大臣們喧囂不滿,都說這是僭越之極,坐大不敬之罪。太宗聞言卻大笑着說:「昔聞婕妤辭輦,今見常侍登床。」留下了一段佳話。
這個宮廷君臣之間小插曲,是不是在唐太宗「癰疽」發作之時,有了另一層意義,是很耐人尋味的。《資治通鑒》的撰者司馬光對於這起「試圖竄立不成」的疑案自有心證,四個字:「或譖於上」──有人在皇帝跟前進讒言。這個人,據說就是著名的書法家褚遂良。
劉洎或是寃枉的,但是也不能無疑。蘇東坡有一篇著名的書法論〈書唐氏六家書後〉──所述有如法國人畢豐(Buffon)所謂的「風格即人格」(Lestyleestl'hommemême);認為褚河南是一個忠臣,不至於有譖殺劉洎之舉。這是個「大判斷」,若只出於東坡喜愛褚字之「清遠蕭散」,能夠客觀而可信嗎?在這篇論書之文中,東坡還舉了智永禪師、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和張旭的書法,以及陶淵明的詩為例,以為藝術表現的骨氣自然生發,之於一個人的格調品行,是怎麼藏也藏不住的。東坡的結論環繞在「心正則筆正」上,並引伸出:「世之小人,書字雖工,而其神情終有睢盱側媚之態,不知人情隨想而見,如韓子所謂竊斧者乎,抑真爾也?然至使人見其書而猶憎之,則其人可知矣。」
「竊斧」不是一個太生僻的典故,是否出於《韓非子》我不敢說。倒是在《列子.說符》和《呂氏春秋.去尤》裡都有這麼一個故事:一個人丟了斧子,怎麼找也找不到,他懷疑是鄰家子給偷去了。這人從此仔細觀察鄰家子的言行,怎麼看都覺得對方走路也像偷了斧子的模樣,說話也像偷了斧子的語氣,簡直就是個賊德行。過了不久,他不意間發現了自己丟掉的斧子,這時他再看鄰家子,又覺得那人的舉止毫無異狀,怎麼看又不像偷了斧子的樣子。

如果竊斧的故事說明了人之浸漬於成見的確不可自拔,那麼,現在更難解的謎來了:我們是先讀到劉洎受寃的故事比較好呢?還是先學會欣賞褚遂良的字比較好?對於歷史和藝術,我們所有的,恐怕都是先入為主的成見。
張大春